第八章(一)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1-10 13:19:41 字数:3035
第三场雪下过后,刮起了西北风,真正的冬天来了。
一夜之间,原野上的绿色就消失了。寒风卷起落叶,在空中打旋,然后飘向远处。田野一片萧索,只有几根残留的葵花秆还在风中摇曳,不时发出刺耳的尖号。
天,地,沙窝,碱滩,阡陌,村庄,昏昏沉睡。
大地尚未封冻。
天一亮,庄稼人依旧依依不舍地钻出温暖的热炕,开始无休止地劳作。
冬水浇过后,便进入农闲时节,并延续到过年之前。在这期间,地上没有多少农活,女人们若不想挣工分,就能在家里赶着做过年的衣帽鞋袜。男人们收工后,早早吃过晚饭,聚集在喜好热闹的人家里玩牛九牌。
不算娶媳妇、嫁女子,或遇上白事,九槐庄人最开心的事情有三样:一样是秋收决算后打平伙,一样是看水荷他们唱大戏,还有一样便是扒陆三愣子或者多地的裤子。
前两样事尽管开心,但一年中只有一次,而且都得等到秋收以后。而扒陆三愣子或多地的裤子,却可以任由人们随心所欲。
或是劳动的中途,或是刚刚收工,就突然有几个婶娘,一涌而上,七手八脚,连撕带扯地扒掉陆三愣子或多地的裤子。不过,她们每次只扒一个人的裤子。至于扒谁的裤子,也完全任由她们随心所欲。
男人们纷纷点燃“羊棒子”烟锅,站在旁边呐喊助威;大姑娘们则全都跑到地埂那边,藏头露尾,脸红心跳地偷偷张望;年青媳妇们,有的上去搭手,有的却帮着陆三愣子或多地设法脱逃。
到了最后,裤子被挂到远处的树梢上,陆三愣子或多地只得紧拢双腿蹲在地上,傻兮兮地被人耍笑,一直等到大家都回了家,才能穿上自己的裤子。
去年有一次,斯琴到地上送饭时,正巧赶上扒多地的裤子。
要是从前,她立刻就会吓得哇哇大哭跑回家去。可是她长大了,而且明白了那是一件多么叫人耻辱的事情。于是,她就柳眉高扬,凤目怒睁,站在地埂上大叫起来:“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猪狗不如!”这句话,还是龙哥哥新近对她说过的。
所有的人,都被她义正词严的凛然正气给威摄住了。自此以后,人们再也不扒多地的裤子了,只剩下倒霉的陆三愣子,还偶尔被扒。不过,次数却越来越少了。
今年的冬水迟迟不见到来,田地干涸,沙尘飞扬。地里的活不好调派,庄稼人便拿着自制的长柄木榔头,成天价围在一块地里,捶打那些已然被捶打成粉末的土块。
不时,会有一个男人坐到埂子上,掏出“羊棒子”烟锅抽上几口“条烟”。于是,就像受到他的感染似的,接二连三地,便有另几个男人也坐下来抽上一阵。接着,也就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女人,相约着到远处的沟渠里去解手。
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
只是有些女人一去便半个时辰都不回来。这时,队长,或是记工员就要到沟渠里去查看有没有她们的尿痕。如果没有,解手者则要挨一顿训斥,或被扣掉分工。
后来,女人们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派一个丫头或者小媳妇放哨,发现检查者走近后,婆姨们便立刻褪下裤腰,齐刷刷地撅起一排或胖或瘦、或白或黑的大屁股。检查者一见,立刻大叫晦气,灰溜溜地低头跑开。
现在,又有几个女人解手去了。男人们纷纷掏出烟锅,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谈论她们的屁股,笑得心花怒放,神采飞扬。偶尔,有个婆姨来上一句煽情的话,立刻又引发他们无穷的想象。
等到前一拨女人回来、后一拨女人去解手的时候,男人们又开始张狂势道地向前一拨女人描绘后一拨女人的屁股。
大家都兴味索然后,话题又转到演戏的事情上来了。
《红灯记》已经连续演了三年,早就看厌了。听说今年要新排《沙家浜》,于是,大家就叽叽喳喳猜测起演戏的角色来。
有人说:“演阿庆嫂的肯定得是水荷。”
对于这个猜测,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水荷模样俊俏,身段苗条,性情泼辣,嗓音又好,唱腔又准,她若不演,没人敢演阿庆嫂。
“那胡司令谁演?”有人问。
这个问题倒把大家难住了。因为这胡司令又矮又胖,数来数去,全大队矮子倒不少,可胖且矮的,简直就是凤毛麟角。
直到收工,大家也没有挑选出来一个合适的人。
带着一股灌门而入的凛冽寒风,斯杏搀着妈跌进屋里。
妈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在被窝里焐了一阵,喝了斯棠端来的一碗开水后,才能说出话来。
“多龙,我娃不要怨妈——”妈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妈跟你姐姐到大舅家去了,顺便找了点吃的。妈答应过我娃,妈知道你好强,心里头疼着妈哩。往后,就是穷死饿死妈也不出门了——”
“妈——”多龙嘶哑地叫了一声,“我不怨你!”
妈的脸上一下有了笑容,说:“多龙你望,是啥——”
多龙接过纸包,眼前顿时一亮。
纸包里,包着一张崭新的十元票子。
“大舅一听我娃考上了县里的状元,兴炸啦,东挪西借跑了一天,总算凑够了十块钱。大舅又专门到信用社去把碎票子换成一张大票子,说是要给你开个大吉大利的兆头——”妈兴奋地说。
“小舅、三舅也知道了,全兴得了不得。说这会真正是天爷开眼了,叫我们家翻身哩!来的时候,一家还给你装了两个白馍,叫我给你说,眼下还没决算哩,也拿不上个钱,等你翻年考上了大学,说啥也要——”斯杏说。
“舅舅家拖累也不小,咋能给他们添负担哩!”多龙打断姐姐的话。
斯杏接着说:“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小舅、三舅说啥都不行。还叫我给你带话,叫你以后不要忘了他们。”
“我绝对不会忘记舅舅们,以后一定要报答他们!”多龙哽咽道。
“棠丫头,取笸箩去!”妈说。
不多时,斯棠端来一个半大笸箩放到炕上。妈神情凝重地从布袋里一个一个掏出来四个白馍。
猛地,斯杨像猫见老鼠似的“呜呜”叫着,从妈手里抢过一个白馍,“咔嚓咔嚓”张口就咬。
“啪”的一声,妈打了斯杨一个巴掌,骂道:“饿死鬼转世下的,给你哥哥留下!”
妈一边骂,一边夺下斯杨手里的白馍。
斯杨“哇哇”大哭起来:“哥哥是个人,我就不是个人啦,呜呜——”
妈急忙将斯杨搂进怀里:“我娃听话。哥哥念书费脑筋。等哥哥考上大学,我娃天天吃白馍。”
斯杨嘤泣道:“妈,我也想上学——”
多龙正要开口时,斯薇忽然一脚踢开门冲到炕前,疯势势地嚷道:“我爹叫你们开会去哩!”说完,飞快地瞥了一眼笸箩,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
斯棠关上门,气道:“比国民党还坏!”
妈正想把笸箩用被子盖住,却已经迟了,便叹道:“这三丫头就是个祸事精,咋叫她给看着了——”
“妈,别怕她!”多龙说。
斯杏下了炕,说:“我开会去。”
多龙拿起一个白馍说:“姐姐,吃上个馍再去。”
“不行,迟到了又得扣工分。”斯杏说了一句,急忙走了。
斯杏出门后,多龙把白馍一掰两半,塞进斯棠和斯杨的手里,大声说:“吃!”
“妈——”斯杨怯怯地瞅着妈。
“哥哥叫你吃哩,我娃赶紧吃。”妈怜爱地说。
“妈,我想蘸上滚水吃哩。”
“吃吧,吃吧。我娃想咋吃就咋吃。棠丫头也吃——”妈又开始啜泣。
一会儿,斯棠拿来碗筷,倒了四碗滚水,放在炕沿上。接着,给斯杨泡了几小块白馍,迷离地望着斯杨吃。
“棠丫头,你也吃!”妈说。
斯棠咽了口唾沫,说:“妈,我不饿——等姐姐来了再吃。”
“吃,吃,吃。”妈突然大声说,“我娃长了这么大,还没吃过几回白馍哩,今个妈叫娃把白馍吃得饱饱的!妈就不信,哪个羊的嘴底下没把草——”
多龙一听,顿时鼻子一酸,发出一声号叫。他猛地跪倒在笸箩前,几拳下去,就把白馍砸得粉碎。然后忿懑地大喊道:“斯杨,吃!斯棠,吃!妈,你吃!邵多龙,你也吃!”喊着,一把抓起一块馍,塞进嘴里大嚼起来,仿佛要把一切怨愤都嚼成齑粉,然后咽进肚子里去。
于是,一家人笑着,哭着,开心着,凄楚着,品味着,吞咽着,登时吃掉了三个白馍。
“嗬嗬!嗬嗬!”妈笑得热泪滚流,一边笑,一边唱:
阳婆婆上来阳婆婆落
月儿明晃晃好唱歌
梦里头寻不下个好光景
就这么走来呀就这么过
红个旦旦太阳暖呀暖堂堂
满场的新糜子喷呀喷鼻香
新糜子场上铺呀铺成行
快铺好那个来打场
你看那谷穗多呀多么长
比起了那个往年来实呀实在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