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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二)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1-09 10:23:57      字数:3269

  这是一种斯琴从未有过的感觉,还有缕缕的香皂味,也在不停地往她心里钻。她浑身发软,不由把头偎在了建桥胸前。
  在班车没有进站之前,斯琴就这样一直把头埋在建桥怀里,任凭那种酥痒的感觉在身体里窜动。
  其实这种感觉,更多的还只是一种生理反应,远未达到情感的境界。可是,对于斯琴这个情窦未开的少女来说,带给她的却是惊涛骇浪般的震颤。然而,她却不清楚它的源头究竟在什么地方。
  她的心里甜蜜蜜的,嘴里却有股涩苦的味道,鼻子里又酸酸的。
  斯琴,一棵自生自灭的野草,一只一落地就能站起来吃奶的小羊羔,一个没有穿过一件花衣衫的穷丫头,一个目不识丁的野女子,她怎么会有那些复杂的、柔婉的、富有诗意而又莫名其妙的情感呢!可此时,她的感觉却是那么强烈。此刻,她心里混杂着对老奶奶一家的感激,对他们富裕生活的惊异,对自己贫贱处境的惭卑,更有对建桥的新奇……
  这个才比她大一点点的娃子,一讲起红楼梦就兴奋、就掉泪,痴狂到几近呆傻。在她这个穷丫头面前,他虽然没有丝毫傲气,却显出无比的自负,但又没有办法证实自己的能力,总是憋得脸红脖子粗。但是,他天生着一种高贵的气质,这是龙哥哥一点儿也没有的。这种气质,也许源于他健康的气色,也许来自他时新的衣着,也许就是他痴傻的神态,也许又是他的慷慨大气……在这几天里,他的一一举一动,都在无时无刻敲击着她的心鼓。
  她想笑,又想哭。想高兴,又想伤愁。想逃跑,又想靠近。
  一下子,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十岁……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叫建桥牵着,已经走出了车站。
  呵!熙攘的人流在街上涌动,几个穿红着绿的女人,背上披着长长的卷发,昂首挺胸,高跟鞋在柏油马路上踏出“噔噔”的响声,就像电影里的那些女特务。
  远处,依稀耸立着几座高楼,像山一样,也不知有多高。
  建桥拉着她在人流里穿梭前行。
  走了一阵,进到一个商店,一排排架子上摆满了薄厚不一的书。
  建桥放开她的手,钻入迷宫似的书架中不见了。一会儿,捧着几本书跑到她跟前:“给,红楼梦!”
  “呀——你给我书做啥?”斯琴惊道。
  “我答应你的。”
  “我又不会看,要书有啥用?”
  “里头有诗!”
  “诗?”斯琴困惑不解。
  “就是有诗为证的诗——”
  “噢——我龙哥哥已经给我有诗为证了!”
  建桥也不答话,“唰唰”地翻起书来。翻了一阵,发急地叫:“哎,我就不信找不着,我就不信找不着——”其实,他从来就没有读过《红楼梦》,他所知道的,都是奶奶讲给他听的。
  斯琴被建桥的样子惹得“噗嗤”一声,又有些不忍,便笑道:“好啦好啦!你不要急,慢慢有诗为证吧!你赶紧领我找我爹去。”
  建桥却不甘心,焦躁地说:“不行,先找我爸爸!”
  “爸爸?是你几爹?找他做啥?”斯琴不解地问。
  “什么几爹,我没有几个爹。我就一个爸爸,他的学问比谁都大!”建桥自豪地说。
  “哈哈哈,你咋把爸爸叫爹哩!”斯琴笑起来。
  建桥一怔,立即明白过来,冷笑道:“哼!你知道个啥?城里人都把父亲叫爸爸!难道,你有好几个爸爸吗?”
  斯琴被建桥说得又羞又恼,红着脸叫起来:“你以为把爹叫个爸爸就了不起了,那你妈咋还在乡里住着呢?干脆,你把你妈叫个太太,才洋气哩!”
  建桥一下子被噎住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抓起斯琴的手支吾道:“草钏妹妹——”
  斯琴甩开建桥的手,气道:“我是草,乡里长的。给城里人当妹妹,不配!”
  “妹妹,你不要生气。我,我,我才是草,乡里都不长的,草!不,不,我也不是草,是土,土——”建桥越说越结巴。
  斯琴听了,不禁转恼为笑:“建桥哥哥,我不生气了。走,先找我的——爸爸去。”
  建桥好像对城里很熟悉,带着斯琴径直来到县医院门口。
  斯琴本不想叫建桥见到爹,怕爹骂她。但一看大门里头曲曲弯弯,有好多房子,还有一座大楼,便只好叫建桥领着进去找爹。
  一进楼,斯琴就晕了头,辨不清东南西北。长长的楼道里,不时走过穿着雪白长褂子的丫头,头上都戴着尖尖方方的白帽子,好像孝帽似的。她想,也许是医院里死了人了。这么大的医院,可能天天都要死人。不过,看她们有说有笑的,却又不像给人戴孝。
  楼上楼下跑了几趟,建桥才算问清楚多林原来住在外面的平房里。
  一会儿,建桥领着斯琴来到一排平房的一个门前,然后轻轻地推开门,把斯琴搡了进去,自己则站在门口。
  斯琴一眼就瞭见爹坐在床边,小哥眼睛上蒙着一层白布,头朝窗子躺在床上。她“哇”地叫了一声,一下子扑到小哥头前,大哭起来。
  德町一见斯琴,大吃一惊:“九丫头,你,你咋来了?”
  斯琴哭了几声,脸颊上早已泪痕斑斑。
  “爹,小哥咋了,小哥咋了?”她惊恐地望着爹叫道。
  “你小哥才做完手术。”爹说。
  “那把眼睛蒙住做啥,还不把眼睛捂坏了?”
  “呃——”德町也不明白,嘀咕道,“从手术室里出来就一直蒙着,大夫交代说千万不能取开。”
  “那该不是把眼皮割破了?”斯琴更加担惊起来。
  忽然,多林呻吟了一声,嘴唇轻轻动了几下。
  德町立刻笑起来:“麻药过去了!”
  顿时,斯琴也破涕为笑,侧头把耳朵对在多林嘴边,轻声说:“小哥,疼不疼?”
  过了一阵,才听见多林蚊蝇似的声音:“不,疼,好呢!是,斯琴,来啦!”
  “小哥,是我,是斯琴来啦!”斯琴兴奋而又轻柔地说。
  多林吃力地咧了咧嘴,显然也是想表示心里的高兴。
  这时,小嫂水荷进来了,双手端着一个小锅,隐约冒着热气。
  “啊呀,九丫头!”水荷惊道。
  “嗯!”斯琴笑着,赶忙从水荷手里接过那个小锅。揭开锅盖一看,“呀,白米饭!”
  爹和小嫂同时吃惊地望起斯琴。水荷说:“九丫头,你认得白米?”
  “嗯!”斯琴说,“我还吃过两大碗呢!”
  德町更加吃惊。水荷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小勺,递给斯琴。斯琴接过勺子,把锅里的白米粥盛进碗里。
  接着,水荷端着碗蹲在床边,斯琴倚坐在床上,一点一点,万分小心地把饭喂给多林……
  喂完饭,斯琴才想起建桥,可门口早就不见了建桥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天黑下来了。
  突然,屋里一片雪亮。
  斯琴看见,房顶上,用绳子吊着一个圆溜溜的玻璃珠子,正在发出刺眼的光芒。
  “呀!这就是电灯呀!”斯琴无比兴奋。这个只听龙哥哥说起过的东西,现在,就真真切切地悬在她的头顶上,似乎跳一跳就能摸到。她多么想摸一摸它呀!可是,强烈的光辉,却又使她不敢盯着它看。
  小哥见过吗?猛然地,她想,如果小哥看见了,不知该有多高兴哩。
  “小哥,你看呀,电灯亮啦!”斯琴脱口叫道,“爹,嫂子,看,电灯亮啦!”
  顿时,德町,水荷,还有多林,每个人脸上都涌起灿烂的笑容。尽管比斯琴早两天见到电灯,可是,每天电灯亮起来的时候,他们心中都会发生一种悸动。因为,这就是光明,就是希望啊!
  此时,受到斯琴的感染,他们心里的那种悸动,刹那间就演变成一道闪电,一股飓风,一场地动,抑止不住地,都热泪夺眶。
  “斯琴,小哥也看着啦!小哥也看着啦!”多林字字清晰地说。
  “呀!真的?小哥,是真的吗?”斯琴扑到多林身上,大声地抽泣。
  正哭着,护士来给多林量体温,斯琴急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盯着护士笑起来。
  “姐姐,我小哥说他看着电灯啦!”
  护士也跟着斯琴笑,却没有说话。
  护士走后,斯琴掏出老奶奶家大妈给的两个白馍,叫爹和嫂子吃。
  德町并未问斯琴白馍的来历,只是拿在手上瞅。瞅了一阵,说:“留下让多林吃。”
  水荷出去打来一锅开水,和德町、斯琴一起用黑馍蘸着开水吃了一顿饭。
  刚吃完馍,电灯忽然灭了。
  德町站起身说:“九丫头,跟爹到你徐家大爹的亲戚家睡觉走,叫你嫂子守着就行。”
  斯琴不想走,一看床那么窄,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病房。
  出了医院,德町突然把脸一绷,低声严厉地问斯琴,是谁给的钱,咋的进城的,咋的找着了县医院,白馍是哪里来的,还有黄帆布书包该不是偷的……
  斯琴一口气把在老奶奶家的遭遇说了一遍,听得德町连连称奇,不停地向还没有见过面的老奶奶道谢。
  斯琴没有说大妈还给了她五块钱的事。
  接着,德町又给斯琴说了徐大夫怎么仁义,怎么打电话叫亲戚家腾出了一间房子,怎么托人买了五斤白米,怎么找关系把多林安顿在只有两张床的病房里,正巧又有一张床空着……这样一来,做饭、睡觉的地方就都有了,不知道少受了多少罪。还说医院里的大夫、护士有多么热心,不仅派了最好的大夫做手术,床费也按一个人收。
  “从头到尾,我们处处遇着好人。九丫头你也有好机遇。老天爷真的开眼了,要保佑着多林瞧好眼睛哩!”说到最后,德町竟又哭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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