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一)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1-08 11:56:52 字数:3041
爷爷的笔触,在他心里搅动出无极的沧桑之感,又激起难以名状的惆怅和哀怨,使他久久无法排遣。
此时,他仿佛一下子深切地感受到了屈原作《离骚》时那种旷世绝古的心情。
“唉——唉——”他不能承受胸中的抑郁,一次又一次喟然浩叹。
于是,他把爷爷的书稿放进他的小木箱里,锁上一把老式铜锁。然后,喝了一碗凉水,提着一把镢头、一只铁锨走进后院。
说是后院,其实只有两间草棚,一个土圈。断壁残垣的围墙,缺损之处堆着一些带刺的沙枣树枝,只能防止牲口跑出去,而并无必要防盗,因为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丢失鸡、羊的事情,除非它们自己走失。有时候,那些跑出去的鸡、羊,几天、甚至十几天后,仍能自己找回家来。至于猪,只有个别长款户才能喂养得起,像他们这样的短欠户,麸子都不够人吃的,自然不可能喂猪。倒是大粪,却必须采取一些防盗措施。因为每到放假后,学校都要给学生们安排积肥任务——其实就是每个学生要给队里交十五到二十泡大粪——由队长开具收条,开学的时候交给学校,否则,不给报名。因此,假期里许多学生都去偷人家的大粪。
现在,马上就要放寒假了。他想把圈里的粪起出来,然后再拉来一些生土堆在圈外,用于以后垫圈。另外,羊圈里的粪也需要出了。不过家里只养了一只羊,粪并不多,堆在羊圈门口就行,到开春时再拉到自留地里当底肥。
爹一年四季很少在家门上,姐姐又老实,只知道出死力挣工分。只苦了妈,里当婆姨外当汉,受不尽人的欺侮和鄙视。
照说,三爹在当队长,理当处处护着他们家。可不知为啥,却时常在人前找茬子羞辱妈。而且不管派啥工,也都要比旁人多出一些份量。
比如割麦子,都是每人把三尺宽窄的趟,可分活时,皮尺一松一紧之间,足足要差出一尺。妈和姐姐两人挨在一起,便不止八尺。更可恨的是,偏又在两边安排一些手脚麻利而又不好惹的男人。刚开始,还按分配的宽度割,但由于两边的人割得快,把的趟越来越窄,到后来,给妈和姐姐留下的,就差不多有一丈宽了。妈和姐姐只能忍气吞声。这样,干的活多,挣的工分反而比别人少。
不止一次,他看见妈在街门外面偷着抹泪,却从来不对他说为了什么。
只有一次,三爹和会计在仓库里偷粮食时,被妈发现了,三爹当即给了妈一口袋麦子。此后,便不再故意找妈的岔子,只是从来都不到他们家里来。好在三妈虽然很少来串门,却时常打发多虎偷偷送几个晒干的胡萝卜,或者冒了芽子的山药之类来。因此,对于三爹一家,他也就不十分嫉恨了。
可这些事情,总是噎在他的喉头,吐之不出,咽之不下。
他是一个非常有条理的人,这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称。他总是力求在单位时间里做最大的功。这样,便有充足的时间博览群书,也有更多的时间帮家里干活、挣工。遗憾的是,这次回来,正赶上下大雪,没能给家里挣上几个工分。
一直到了后晌,他才把后院里的活全部做完,又给羊添好草。至于养在羊圈里的几只鸡儿,此时已经上到架上。
他来到街门外,穿过门前的公路,用渠里的沙子把锨和镢头擦得锃亮。接着,挑起水桶到东边不远的井上去挑水,顺便向更远的东方眺望一下。
他望了一阵,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往年这个时节,在北山东沙窝里放骆驼的爹也该回来了。
他还是想等爹回来,商量一下是否上特补班的事情。几天来,他对这件事一直犹豫不决:如果上了特补班,高考肯定能考得更好,可是他又不想再给爹妈增加经济压力。二十五块钱,那是全家一年的用度啊!
他接连挑了几趟水,一直把所有的水缸都盛满——足够用一个星期了。
草草吃过饭后,一家人坐在炕上。妈和姐姐趁着月光,赶着纳鞋底,准备过冬的棉鞋。要是到了朔月的日子,便只能早早睡觉了。
今天,他还想和姐姐商量一件事。于是便开门见山地问:“姐姐,你能不能等上四年再过门?”
姐姐斯杏怔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笑着说:“咋的不能!多龙,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专心念你的书,念四年姐姐等四年,念十年姐姐等十年。”
“那姐夫能行?”
“邝家也不缺劳力。再说,他刚当上工人,还没挣上钱哩!他们家比我们还穷,连藏头房也没两间。我一过门,势必得分家盖房子。还不如等上几年,等他存下点钱再说。”
多龙舒了口气。
“你姐夫,你邝家姨父都是明理的人。”妈说,“我的多龙,你好好念书,考上了大学,妈就拨云见日了!”
“妈,你放心!”多龙说。片刻,忽又直瞪瞪地盯着妈,用几近狠恶的口气说,“但是,从现在开始,你和姐姐一次都不能去要饭!”
“嗯——妈不去!”
“要是再要一次,我就退学!”
“多龙,妈也不想去——”
“不行,你得保证!”
“好,好。妈保证!”妈大声说。
多龙由衷地笑了,说:“妈,等我大学上出来,就把你和爹接到城里去,我养活你,再也不叫你遭罪受气!”
妈的脸上,一下子堆满了笑容。
斯杨说:“我也要到城里去!”
“都去。姐姐,还有斯棠都去!”多龙坚定地说。
姐姐笑道:“姐姐有人家了,就不去啦。”
“哥哥,我们都跟你到城里住,那你找下媳妇咋做?”斯杨认真地问。
“我不找!”多龙说。
“傻娃子,那咋行!”妈嗔道。
“哥哥,要是你真的找下媳妇,她不叫我们住咋做?”斯杨还是一副认真的神情。
“她敢!”多龙高声说,“将来,哥哥还要供你们念书识字!”
斯棠一只手托着黝黑的腮颊,出神地凝望着哥哥,眸子里闪烁着星月的光芒,显得那么幽深,仿佛碧潭一样。
正说着,多森妈推门进来了。黑地里朝炕上望了一阵,认出了多龙,便热诚地问了几句饥寒饱暖之类的话。多龙也问了一下多林的情况。多森妈说,早上,多林已经到城里瞧病去了。
大家一听都十分高兴,一起祷告着多林能看见日头,早早回来。
在炕上坐了一会儿,多森妈起身要走。多龙和妈一起把她送到街门外头,妈又往前去送……
谁知第二日赶早起来,又不见了妈和姐姐。
多龙气得暴跳如雷。
他明知妈和姐姐又是跟二妈要饭去了,可还是墙里墙外到处去找。
黎明之前,残破的庄院像一个个巨大的鬼影。星光朦胧,笼罩着荒凉萧瑟的田野。吹来阵阵寒风,四处“呜呜”地响,犹如狼嗥之声。
他憎恨这一切。
这个贫瘠的鬼窝,这个吃人的魔窟,这个不养活人的鬼地方,恨得他咬牙切齿。
远处,沉暗的天幕上,忽然闪出两道强烈的光芒,接着,“隆隆”之声越来越近。
终于,一辆卡车开过来了。
借着薄微的曦光,看得见卡车上摞着一层层麻袋。
“粮食啊!”
他的心一阵“咚咚”剧跳。
卡车走得很慢。
刹那间,他像一只捕鼠的狸猫一样,“嗖”地一下蹿了上去,从正在行驶的卡车上拽下两条沉重的麻袋……
车窗外,一丛丛红柳,一蔟蔟芦草飞快地向后退去,又迎面扑来。
白茫茫的大碱滩上,偶尔掠过一只野兔,几只老鹰在天上盘旋。
一会儿,汽车就走出碱滩,在一个村庄停了下来。上来几个人后,又开始向前行进。
车厢里,尘土飞扬,呛得人大声地咳嗽,可斯琴却浑然不觉。
原来,在飞驰的汽车上,世界竟是这般新奇和美妙。车外的一切都在动,叫人心情激荡。天空,田野,村庄,树木,野草,所有的东西都不再死气沉沉,而是充满了活力。
“呀!呀!”她不停地大声惊叫,全然不顾车里盯视着她的双双眼睛。
她才不管他们想什么哩!无非,就是笑话她少见多怪罢了。他们第一次坐汽车的时候,恐怕还不如她呢!
汽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她收回目光,正好撞见建桥痴痴的眼神。他就紧挨在她的身旁。他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皂味,丝丝缕缕沁入她的心房。
她用手捅了一下建桥,建桥猛地一惊,脸上腾起两片潮红,旋即不自然地一笑:“嘿嘿——”
忽然,一辆汽车从窗外闪电似的擦过,留下一声拖着怪音的长长的尖叫。她吓得一缩脖子,紧紧抱住了建桥。
只觉建桥猛烈地抖了一下,便一动不动。
建桥嘴里,不停地喷吐着粗重的气息,一阵阵吹在她的脖颈上,把她脖际的细发吹得簌簌飘动,一股麻酥酥的感觉缓缓地从头顶流到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