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二）

　　“奶奶，可我从来没吃过鱼，也没吃过野鸭蛋。就是白兰瓜也没吃过几个。”
　　“啊？”老奶奶惊道，“闺女，你没说慌？”
　　“奶奶，”斯琴忽然从炕头上拿起那个黑馍，“你望，就这个，还不叫吃饱。我们家还好些，我大妈家三天两头揭不开锅，连火也在我们家灶火里借，平时不吃盐，来了客人才借……”斯琴说着，止不住大哭起来。
　　大妈急忙掏出手帕，揩去斯琴脸上的泪。
　　“造孽呀！六○年都过去二十年了，咋还这样呀！”老奶奶激愤地说。
　　大妈也叹道：“是呀！怪不得常常有湖里人来讨吃的。”
　　“姐姐，你不要走了，我们家天天能吃饱饭！”小妹妹搂着斯琴的脖子说。
　　这时，那个少年忽然跳下炕，一会儿，拿来两个柔软的白馍塞进斯琴手里，也不说话，只瞅着她笑。他的笑容非常好看，一双大眼微微眯着，两片厚而红润的嘴唇轻轻向上一斜，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斯琴的心不禁怦然而动，顿时双颊发热，急忙低下头去。
　　这一切，都没能逃过老奶奶昏花的眼睛。
　　“闺女呀，你还没给奶奶说你叫啥名字哩——”老奶奶和悦地说。
　　“奶奶，我姓邵，叫个斯琴。”
　　“唷！真是一个好名字，又文雅又好听。闺女，你家有识字的人？”
　　“没有。”
　　“那是谁给你起的名字？”
　　“我爷——人说他以前是个秀才，我也不知。”
　　“难怪哩。他还在呢？”
　　“在呢，七十几啦！”
　　“噢——闺女你多大了？”
　　“属羊的。”
　　“比我还小哩！”那个少年终于说话了，“我还以为要叫你姐姐哩！”
　　大家都笑起来，笑得斯琴脖子也涨红了。
　　“闺女呀，你到城里做啥去？”笑了一阵，老奶奶又问。
　　斯琴从前到后，把小哥多林怎么得病，如何可怜，为啥进城瞧病，爹妈又怎样不叫她跟着进城的事讲了一遍，听得老奶奶和大妈不住地叹气。末了，她咬着嘴唇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城里看着我小哥瞧病。就是把我卖了，也要把小哥的眼睛瞧好。奶奶您有学问，您说，我小哥的眼睛能亮吗？”
　　“能，能！有闺女一片痴心，肯定能！”老奶奶连连点头。
　　“能，能，能！”那少年和他的妹妹鸡儿掇食似的，一同跟着老奶奶点头。
　　斯琴不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于是，屋里也响起一片笑声。
　　笑了一阵，老奶奶又问起斯琴家里还有哪些人。斯琴把八个哥哥，还有大妈、三妈家的情况都说了。最后，竟说到了“青湖十二钏”的事……
　　那少年听了，兴奋地“嗷嗷”大叫：“你是草钏，我就是叫草长的土。对呀！他贾宝玉是通灵宝玉，那我就是通灵宝土！”
　　老奶奶脸上一片安慈神态，静谧地看着他们说笑……
　　“贾宝玉——通灵宝玉——通灵宝土——”斯琴呆望着少年说。
　　“你没听过贾宝玉？”少年惊道，“你没看过红楼梦？”
　　斯琴满脸羞色，点头道：“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金陵十二钗？”
　　斯琴怔道：“我不知道——”
　　少年更加吃惊：“你不知道金陵十二钗，怎么能说出个青湖十二钏？”
　　“建桥，留点口德吧！看把人家闺女问得脖子都红透了。”老奶奶笑着嗔道。
　　“妹妹，我不是有意难堪你——”少年急道。
　　“那是我龙哥哥给我们起的雅号！”斯琴听了老奶奶的话，也不管那少年说什么，挺直颈项，傲然地说。
　　那少年还要解释，老奶奶说：“闺女，别听他的。这小子就爱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过，你听清他的意思没有，啥草啊土啊的，我这个孙子，跟那贾宝玉倒真像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
　　这一下，斯琴是真正地糊涂了，她用求助的眼神望着老奶奶，“奶奶，我真不知道贾宝玉——”
　　奶奶爱怜地笑了笑，接着幽幽地说：“闺女，那个贾宝玉呀，本是石头记里一块顽石，不知咋的就通了灵性，投胎到富贵人家，成天价跟一群女儿搅缠不清，害得那些闺女疯疯癫癫、寻死觅活、神魂颠倒的，这个相思，那个葬花，争风的争风，吃醋的吃醋——说他是个情种，倒不如说是闺女们的克星。当年，奶奶也是一时痴情，唉——都是从女儿身过来的，谁又能怎样。那金陵十二钗，就是那些闺女们里头最痴最傻的十二个丫头——”顿了一下，老奶奶忽然竖起拇指说，“青湖十二钏，这个叫法可真是不俗！”
　　那个少年听得也是痴呆了，不过，他并不赞同奶奶“那十二个丫头最痴最傻”的说法，正要张口，斯琴说：“奶奶，都是我龙哥哥一个人想出来的！”
　　“我也能想出来！”少年瞪大眼睛说。
　　“奶奶，我龙哥哥还说，钏就是串的意思，叫我们七个姊妹们串在一起，互相帮助，永不分开！不像那些钗，你拆我，我拆你的。”斯琴说。
　　“好意境呀！”老奶奶连连点头，“闺女，如果奶奶猜的没错，里头还有个土呀、草呀、真呀的意思——”
　　“对对对！”斯琴兴奋地叫起来，“我就说哩，我就是个草，有水有土就能长，不怕风吹日晒，哪些不比公子小姐强！我一说，龙哥哥也同意，我就叫个草钏啦！”
　　斯琴一阵银珠落盘似的话，说得老奶奶“咯咯”笑起来。
　　“奶奶，奶奶，我也说对了吧。她是草，我是土！”那少年兴高采烈地叫。
　　“还有诗为证哩！”斯琴说。
　　“啥诗啥诗？”少年催道。
　　“呃——”斯琴想了一阵，却一句也想不起来，“反正在我龙哥哥肚子里装着哩！多会你问他就知道了。”
　　少年立刻闪过一丝憾色，嘴里却说：“我才不去问他！我也能有诗为证。不信你听，你听——”
　　少年半天说不出一句诗来，两只手急得直挠后脑勺。大妈一边笑，一边怜爱地把他搂在怀里。
　　那个小妹妹噘起嘴，拍手叫道：“羞，羞，羞！”
　　“好啦好啦！”老奶奶没笑，却凑近斯琴，细细端详了一阵说，“闺女呀，奶奶问你句话？”
　　“嗯！”斯琴一眼不眨地瞅着老奶奶。
　　“这是奶奶的孙子。”老奶奶拉起少年的一只手说，“属龙的，叫建桥。闺女要是不介意，就给他当个干妹妹——”
　　斯琴的心忽然一颠，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唉——是缘份没到哩。闺女，奶奶也不强求——”
　　“不是不是！我，我——”斯琴语无伦次起来。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使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二天一亮，斯琴要走，老奶奶说：“等明个吧，建桥也要进城到他爸爸那里上学去。”
　　这天，大妈做了一顿干面拌粉条肉，一顿白米饭加山药炖肉，这些，都是斯琴从来都没有吃过的。
　　其它时间里，斯琴都和那个叫建桥的少年在一起，有时也跟叫梦璐的小妹妹玩挑花绳、跳方等游戏。
　　建桥一直给斯琴讲红楼梦里的故事，说到激动时就流出泪来。他还答应斯琴，一进城就给她买一本崭新的《红楼梦》，还要给“草钏”做一首诗，要比贾宝玉做得还要好上一百倍。
　　第三天清早，斯琴和建桥一起坐上进城的班车。临行前，老奶奶给了斯琴五块钱，大妈找出一个黄帆布书包，把那个黑馍，还有建桥给斯琴的两个白馍一起装上，叫斯琴挂在胸前。
　　
　　多龙早早就起来了。
　　他从缸里舀了一盆冷水，开始不停地搓手，一直搓到手心发烫时，再搓脸、脖子和头，然后撩起冷水酣畅淋漓地拍打在头上。
　　这是他几年前就养成的习惯：不管酷暑寒冬，日出之前必定起床，用冷水洗头洗脸。因此，尽管营养不良，却体格健壮，精力充沛，极少生病。
　　接着，开始背诵功课。
　　他的记忆力非常好，甚至达到过目不忘的程度。尤其对诗词古文，更是有非凡的默记能力。曾经，他只用十五分钟就一字不差地背诵出一篇五百多字的文言文。为此，班里那几个与他打赌的同学，为他支付了一个星期的伙食费。
　　尽管如此，每天晨起后，他还是要把前一天背下的东西温习一遍。
　　他的理解力、联想力和数理思维能力也很强，这使他的数理化成绩也是佼佼在前。
　　他几乎就是一台灵敏度极高的学习机。可他从不自傲，总是不遗余力地帮助所有向他求教的同学，以致于同学们都称他为“地下消防队”。
　　最近，他居然从一个同学那里得到了几本五十年代的数学课本。他如获至宝，废寝忘食地开始自学。没用多长时间，就能做一些导数、复数和微分题了，而这些都是大学里才要学习的内容。然而，他并未做无用功，以前那些难以理解的数学问题，竟一下子豁然开窍。
　　背完功课后，他又拿出爷爷作的《潴野考记》、《青湖赋》和《柳湖赋》，一目十行地翻看了几遍，然后闭上眼睛。
　　顿时，那些神采飞扬的字句在脑中跳荡起来：
　　谷水滔滔兮，入我潴野；万顷碧波兮，浩淼于北漠……恨腾格作唇兮，巴丹为齿，噬我青湖兮，断我食衣……汉节独立兮，苏武涕泣；天不佑民兮，石羊呜咽……北海之茫茫兮，芦野苍苍，风吹牛羊兮，痛失被衣……青土失岸兮，柳林无鱼。哀我生民兮，奔走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