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二)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1-05 11:13:36 字数:3051
德町把放在几处的钱归纳到一起,反反复复数了几遍,居然有了两百一十块五毛六分。于时,两眼放光,吐气平实:“去把娃娃们都叫来。”
不一会儿,家里所有的人都到了上屋里。多森妈和梅英、水荷围在一个被子里,各自怀里抱着梅英的两个儿子志红、志云和水荷的女儿春桃,斯琴也坐在炕上,却没有在被子里围着,而是紧挨在德町身边。德町的另一边,坐着多林。多木、多树、多粮在地上一齐坐着一条板凳,多地、多田、多苗斜跨在炕沿上。
德町面前,桐漆斑驳的沙枣木炕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那些票子,把屋里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德町利索地把票子压在屁股下,眯起细长的眼睛,开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今个,爹有件大事,给你们说说。炕桌上才放的那些钱,是我跟你们妈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的,一共是两百零一十块五毛六分,里头还有在你们三爹那里找来的三十五块。这些钱,不买吃的,也不买穿的,全给你们小哥瞧眼睛——”
多木、多树、多粮一听,齐刷刷站了起来。
“爹,那我们咋办?”多木嘴里喷着粗气,大声叫道。
“就是,就是!”多树和多粮也一齐跟着嚷道。
德町一怔:“啥咋办?”
“我们娶媳妇咋办?”多木依旧拧着脖子喊叫。
“坐下!”倏地,德町怒目圆睁,大吼道。
多树、多粮面面相觑,两腿一弯,赶紧坐到板凳上。只有多木咻咻地喷了几口粗气后,才嗵地一声坐在地上,嘴里却还在不停地嘟囔。
“谁说不给你们找媳妇啦?啊!”德町骂道,“看下谁家丫头啦?说!老子明个就给你娶进门。”
多森妈长长呼了口气。眼前这一幕,是她从来都不曾想到的。看着几个儿子呲牙瞪眼的样子,她吓得心惊肉跳,却不想多森爹三言两语就给压制下去了。
“多森爹——”她柔声细语地叫了一声。
德町咳了几下,语气渐渐平缓:“爹养了八个儿子,比杨令公还多一个哩!爹就是累死苦死、苦折腰杆,也得叫你们全都成家立业。现今,多林看不着都两年了,他的孽障谁不心疼。可多林心里头有劲,这二百多块钱里头,还有他打筐子编笸箩挣下的哩!你们三个愣头青,还不服气?谁不服气,把眼睛戳瞎了试试——”
“多森爹!”多森妈急忙叫了一声。
斯琴赶紧抬起手捂住了德町的嘴。
多木、多树、多粮也都垂下了头,却不知在想什么。
停了片刻,德町轻轻拿开斯琴的手说:“过几天,就到城里给多林动手术去。我和水荷去就行了。家里头,多木主事,都要听你们娘,还有大嫂的话,把羊按时喂上,红尾巴鸡儿快下蛋了,把圈里的粪看好,出门提个筐子,大雪连天的,要是不上工,就多做些自留地上的活……”
“爹,我也要去!”斯琴打断爹的话说。
“不行!”德町眼睛一立,“哪有钱给你买车票?”
“妈——”斯琴又拉住妈的手说。
“丫头,就不要去了!”妈说。
斯琴两眼一红,爬在妈的腿上嘤嘤地流起泪来……
……好像,点着灯。
眼前,似真似幻,晃荡着朦胧的光。
一缕一缕,轻柔而又温热的气流拂面而来,还夹杂着丝丝缕缕曾经熟悉的味道。
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张红润小巧的嘴,那个白晰妙俏的鼻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如在新婚的洞房里那样,羞赧地凝视着他。
什么时候了?
天上的三星已经偏西了吧!它正在匆匆追赶着西行的月亮,可等到追上月亮的时候,天却已经亮了,然后便与月亮一起隐在太阳的光辉之中。
接着,朝霞满天,洒满大地,真正的光明临降于世间。
那是一轮光彩夺目的火球,仿佛要染红一切。
朦朦胧胧的火光中,隐着春桃酣眠的容颜,还有甜丝丝的气息。
怎么都有八百天了吧?自从失明以后,时间感却变得格外强烈。天上的日月星辰,犹如手中的棋子一般,任凭他摆出时光棋局。八百天里,他无时无刻不在脑幕上描画着女儿的面容。从女儿出生时那个满脸皱褶、小老汉似的图画开始,他就像涂鸦的孩童一样,发挥着无穷无尽的想象力,一遍又一遍地用思维的笔触尽情涂抹。
他对自己每一次的描画都充满了激动。甚至,在编簸箕笸箩的时候,那些细的芨芨、粗的柳条,也仿佛变成一根根彩色的线条,让他尽情地用来画描想象中女儿的面孔。
曾经,他竟还觉得有些祸福相依的庆幸。若不是失明,心中怎么会有那么多美好的想象?其实,明亮的眼睛未必就能看到真正的光明。黑暗里的心,也许更加明亮。若不是失明,他也会像所有“修地球”的父老兄弟一样,终日劳作,根本没有闲心去享受那些尽管虚幻却无限美好的想象。然而,正是因为有了那些想象,苦难人生才会有一点真正的乐趣呀!
在经历了无尽的黑暗之后,现在,他居然能在苦涩中咀嚼出淡淡的香甜了……
伴随着女儿的梦呓,多林一任思绪纵横驰骋。不觉间,竟摸索着下了炕,径直走出街门。天上,太阳和月亮犹如两颗晶莹的宝珠,北斗七星巨大的勺子口,仿佛要把天河之水全部洒掉。大地沉睡,一片雪白,无垠的沙漠中,镶嵌着两片光华璀璨的镜子,好像是天上的太阳和月亮坠了下来。隐约地,爷爷在前面引着路,并且不停地大声咳嗽。他便跟着爷爷的咳声,一直往前走。终于,来到那两块镜子跟前,却是两爿湖泊。噢——他恍然明白,原来是青湖和柳湖呀!只见碧水粼粼,水草丛生,湖光波影,水鸟争鸣,晴烟袅袅,湖天烟烟,浅草平铺,杨柳垂摇,鱼虾翻波……忽然,两只大雕从天上扑下,箭一般扎入湖中,叼起两条大鱼一飞冲天,发出撕天裂地的鸣叫。他仰头一看,那两只大雕嘴里,各衔着一颗巨大的眼珠,正在烁动着残白的雪光,忧伤地俯视着灰暗的沙漠……
第二天早晨,多森妈带着梅英、水荷和斯琴,蒸了两锅黑馍、一锅白馍。后晌,又开始给水荷裁做一件红底白花的尼龙罩衫和一条蓝布裤子,大家缝的缝,钉的钉,到第三日晌午,新衣裳就穿在了水荷的身上。斯琴躲在草圈里,拆掉自己那身还未缀上补丁的、出门时才穿的毛蓝格子粗布汗衫,为爹爹做了一顶带檐的帽子。临行前,德町又杀了一只公鸡,烫洗得白白净净,打算去送给为多林主刀的大夫……
“斯棠,斯杨——斯杨,斯棠——”一个蚊蝇似的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但斯棠和斯杨却听得真真切切。
此时,姐妹俩正蜷缩在三妈家庄子外面的墙角里,像小贼似的张望着房顶。
“三妈,三妈——”斯棠怯兮兮地轻声回应着。
“三妈,快扔下来!”斯萍喘着粗气,紧张地叫道。
房顶上,立刻掉下来几个黑不溜秋的东西,接着,又是几个。它们掉在地上,发出“嘭嘭”的声响,并激起一团团土尘。
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一切趋于寂静,再也听不到屋顶上悉悉索索的声音。
姐妹俩这才慌里慌张地拣起散落在地的那些东西,塞进怀里,一溜烟似的逃离开了。
她们一路急跑,一直跑到远处的水沟里才停下来。接着,坐在一块覆盖着红柳的沙地上,喘了一阵气,才从怀里把那些东西掏出来。
这一回,竟有十多个晒干的胡萝卜,这是三妈秋天就晾在屋顶上的。从前,还没入冬就叫斯蔷斯薇姐妹吃光了。但自从三爹当上队长后,她们就不吃它们了。于是,她们的弟弟多虎就拿到学校里去,当贡品一样献给那些好学生。再后来,多虎住在姐姐斯英家里念书,就再也不拿那些东西了。然而,三妈还是一如既往地晾晒它们,并继续偷偷摸摸地从房顶上扔给斯棠斯杨姐妹——生怕被三爹看见后又打她一顿。
斯棠把干胡萝卜一个个吹干净,又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然后才把最后一个塞到口中,开始艰难地咬嚼。
斯杨则不同,拿起干胡萝卜就咬,连上面沾着的灰土也不吹去。她飞快地撕咬咀嚼,一会儿就把自己怀里的胡萝卜干吃光了。
斯棠并未埋怨斯杨,她知道她饭量大,而且嘴紧,因此一直等到斯杨吃完后,才和她一起走回家里。
早晨,多龙又去看了一回爷爷。
他已经读完了爷爷的《潴野考记》,并背下了许多文采飞扬的部分。
在《潴野考记》里,爷爷并未拘泥于正史的记载,而是大量采用了野史稗闻以及民间传说,以浪漫的笔触描述出一个奇异的世界。
原来,沙阳并非寂寂无名的沙漠蛮荒,而是一片有着辉煌灿烂历史文明的泱泱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