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一)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1-04 13:45:36 字数:3081
炕里头接连响起一阵咳声,德町僵硬地爬上炕,扶着老爷爷坐起来,替他轻轻捶背。一会儿,老爷爷缓缓睁开老泪粘涩的眼睛,边咳边说:“德町呀,爹,等了你,三天,再不来,爹,就要去了——”
老爷爷又咳了一阵,索索地抖着手,从身子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塞给德町说:“快去。不要,再来,看我了。等老三,多会儿叫你来——你再来——”
回到家里,德町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那是一个用黑色土布手工缝制的小布袋,表面油渍斑驳,明光发亮,散发出浓烈的汗臭味道。
抽开袋口的细绳,看到里面竟是一沓纸币。德町轻轻往炕上一倒,先倒出来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昏暗的灯光下,那东西晶莹柔润,沁动着翠碧的光泽,却是一个小小的玉佛。
德町和他的女人大惊失色,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精致高贵的东西。
多森妈赶紧把那个玉佛压在枕头底下。
接着,德町抖动着双手,慢慢地把布袋里的钱都掏了出来。
多森妈眼睛闪亮,一动不动地盯着德町的手。
“多森爹,快数数。”
德町眼前,仿佛有一堆金元宝在闪烁着灿烂的光辉。他的手剧烈地抖着,几乎拿不住那些轻飘飘的纸片。他一张一张地抚摸着,举在灯前照看着,嘴里不停地喃喃着。
过了半晌,他才万分小心地把那些钱装进布袋,然后紧紧攥着多森妈的手,泣不成声地说:“一百二十八块三毛四分——”
“哇”地一声,多森妈也号哭起来。
“一百二十八块三毛四分——”德町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嘟哝。
“多森爹,多林有救了——”多森妈哭了一阵,忽然笑道。
“嗯——”德町也笑着点头。
“我说,这么多钱,哪里来的——”多森妈摩挲着德町的手说。
“爹给的——”
“爹?爹好着呢?”
“咳的厉害。”
“要紧不?”
“说句话就得咳半天。”
“那——我明个看看去——”
“不能去!”
“那为啥——”
“爹说的!”
“爹咋说的?”
“爹把布包包给我,叫我快走。说啥时老三叫,啥时才叫去!”
“多森爹,我们爹怕是不行啦!”
“呃——你咋这么说?”
“人都说爹能掐会算,你想,不到要紧的时辰,爹能这么说——爹这是交待后事呢!”
“唉——爹要是真的走了,我们可咋活呢!”德町抓紧多森妈的手。
“是爹给我们多林留了条活路呀!”多森妈又开始啜泣。
德町吹熄灯,说:“睡吧——你也跑了一天。”
窗外,星月交辉,银光弥漫。
淡淡的清辉抚摸着多森妈的脸,仿佛要抚平苦岁寒月刻下的皱纹,使那张瓜子脸放散出润玉般的光泽;淡淡的清辉映照在多森妈的眸子里,闪烁着无数灿亮的星星,使那双杏核眼睛光华灿烂。
“我说,把菩萨给我摸摸——”
她把玉佛举在眼前,痴痴地瞅着。
“菩萨保佑——叫我的多林早早睁开眼睛——”
她重复着这句话,一直在心里念诵了千遍万遍,直到一片朦胧的时候,她还在梦呓似的念叨着。
好像又下雪了。
听,外面唰唰啦啦、吱吱喳喳的声音,那是千万片雪花在空中跳跃、嘻笑,舒缓柔爱的风托举着它们,一会儿飘升,一会儿滑翔,一会儿盘旋,多么自在的雪花的世界呀!
身旁,只有轻轻的鼻息,夹杂着零星的呓语。也许,那是女儿春桃正在做着一个甜梦。水荷却不在,是起炕后刚出去了,还是出去后一直没有回来,多林并不能确定。
天地间那激荡着的喧噪,使他感到揪心的孤寂。
西厢房,越来越冷清,越来越凄凉了。
可五年前,这里却是红彤彤、热闹闹的花烛洞房呀。他还清彻地记得,爷爷为他操办的那场充满了书香雅气的婚礼;更记得爷爷亲手撰写的新婚祝辞和婚联,还有那个高挑婀娜、皓齿红唇的新娘子。所有一切,都是爷爷设计的,是爷爷用毕生才学画出来的一幅画,也是爷爷镌刻在他心田里的一个梦……
不知有多久了,爷爷的脚步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屋子。
而水荷,也开始把这个屋只当做睡觉的地方,进来、出去从不打一个招呼。
其实,所有的孤独和寂寞,他都早已适应了,而且已经有了千万种消灭它们的办法,所以他再也不怕它们了。其实,老天爷遮蒙住他的眼睛,反倒叫他的手、他的耳朵、他的心更加聪灵。广播,使他的视野更加宽广,而又有几个庄稼人能享受到听广播的乐趣呢!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完全可以把对世界的想像和思索用芨芨、柳条、芦叶、沙竹,或者是冰草、麦秆编织出来。这是肯定的!事实上,他已经想出了许许多多的办法。
这样,他就根本不怕那些蛇一样纠缠着他的孤独寂寞了。
他也会彻彻底底不是一个废人。或许——水荷就能回心转意,跟他、跟他们的女儿春桃好好地一起过日子……
集市上冷冷清清,雪地里,蹲着几个卖叉把扫帚的庄稼人。
德町无心去看他们,而是踏着厚雪径直走进卫生院去见徐大夫。
“小哥来啦!”屋里没有瞧病的人,徐大夫一见德町,急忙站起来打招呼。
“嗯——”德町坐下来,“四姑妈好哩!”
“好哩!小哥,哪些不舒服?我给你好好瞧瞧!”
“我好着哩,跟驴一样!”德町咧嘴笑了笑,“就是多林——”
“小哥,多林的眼睛可不能再耽搁了!”
“唉——兄弟,今个来就是问一下你的。”
“按说——多林也不是个大病,就是白内障青光眼,做个手术就好啦。”
“那得多少钱?”德町往徐大夫跟前挪了一下身子。
“如果到县医院,呃——杂七杂八算下来,也就两百块到顶了。”
“噢——那,保险能瞧好?”
徐大夫苦笑一声:“小哥,这你也知道。不过,如果到省医院,把握肯定大些。”
“省医院?”德町带着一丝怯意问,“那得花多少?”
“呃——劳人动马的,又得吃,又得住——怕得三、四百块哩。”
德町听了,不加思索地说:“那就县医院吧!”顿了一下,又说,“兄弟,你还得帮个忙!”
“小哥我知道。”徐大夫忙说,“我尽快托说关系,能省就省。哎,小哥,钱紧的话你就言传!”
“不啦不啦!”德町赶紧摆手,“你帮了这么大的忙,那能再麻烦你——兄弟,那我走了。我多会再来呢?”
“一、两天就好!”徐大夫说。
离开卫生院,德町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到家里。
“多森妈!”他兴奋地叫道。
“多森爹,回来啦!”
“嗯——”
“咋样?”
“徐家兄弟说县医院就行,他尽快给托说,一、两天就好!”
多森妈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那——钱凑够了?”
“差不多了!”
“那就是还差点呢!”多森妈心里咯噔一下。
“家里有二十几块,加上爷给的一百二十八块,还有多林编筛子、笸箩、簸箕攒下的十几块,也就差三十块到头了。不咋的,明个我到老三那里找去。”
看到德町心里有数,多森妈又轻轻地笑,可还是有些不放心:“多森爹,就怕夜长梦多,这阵就去吧!我给你做饭去。”
“呃——行!”德町抽了一锅烟,出门去了。
多森妈忐忑不安地一直等到饭端到炕桌上,德町才回来。
“吃饭,吃饭!”德町一边说,一边端碗就吃。
多森妈眯起眼,凝神瞅着德町一口口地吃饭。她知道事情办成了,空悬了半晌的心不觉间便不再抖动。
饭后,德町说:“真悬!迟去一阵阵,就找不上了。”
多森妈惊道:“咋了?”
“刚进老三的屋,就见嫂子也在哩!”
“嫂子?秦姐做啥去了?”
“再能做啥去?她平常一个脚踪都不往老三家里送,我一猜就是找钱去了,就赶紧给老三说,多林瞧眼睛动手术得用五十块钱——”
“你不说三十块就够了?”
“你傻了!老三是啥人,说多少就给多少?不往多里说,哪能找够呢?老三一听我的话,就对嫂子说,你看,是多林瞧病重要,还是多龙上学重要?手心手背都是肉呀,叫我顾哪个好?”
“那——秦姐到底找上了没?”
“老三取了四十块,给了我三十,是三个十块的。给了嫂子十块,是两个五块的。老三又再三再四地问我钱够不够?谁知老三问了几遍,嫂子就把一张五块的给了我——”
“唉!多森爹,你咋就真的拿上了?你不知道秦姐是个刚强的,逼不到九分九上,能给老三张口去?”
“我也没想到这些。你不知道,老三压根就不想给嫂子借——要是我不去,嫂子还不知得费多少唾沫哩!”
“那——”多森妈犹疑着说,“我把那五块原给秦姐送去——”
“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那不是搧嫂子嘴巴呢?再说,钱还哪有个多出来的?”
多森妈不再说什么,兴楚楚地望着德町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