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作品名称:离离原上草 作者:石寸雨 发布时间:2020-11-05 08:27:44 字数:5126
“那达幕”,蒙古族历史悠久、古老的传统盛会,每年七、八月份举行。因为在这个时候,气候不冷不热,风调雨顺,原上草绿油油、青葱葱的,野花全部怒放;五颜六色,一眼望去,让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正所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是大草原最美的季节。加上冬未、春初出生的羊羔、牛犊、小骆驼等牲畜已经半大,不用单独照应,全部跟了大群;羊毛、骆绒早已剪完,一年一次的洗羊也忙下去了;且牧草正旺,茁壮成长,还不到开镰、打草、储存的时候,是牧人一年中最悠闲的日子了。
七十年代的草原那达幕,还非常简陋,各个比赛项目场地,都是把草地尽可能地铲平,在上面进行,就连主席台,也是用石头和土坯垒成的。节目远不像如今这么丰富多彩、五花八门。但是,在那交通堵塞,物资溃乏,连电影都看不上的突拉哒,却比如今隆重许多。
盛会前,领导们要做好以下准备工作:选出当年能获得大丰收的旗或公社,选择各个项目比赛的场地、搭主席台、贴标语等;邀请就近旗、县、各个公社的领导、各行各业的代表、上一届各项比赛项目的前三名选手等等。当然,作为东道主,你得准备大大小小、许多许多间蒙古包,还得宰牛杀羊,在开、闭幕的时候大锅煮手把肉,大壶熬奶茶;同时,备好各色奶酪、果子等,免费流水席,招待好四面八方,尊贵的客人们。
文艺节目有盟、旗、县下来的乌兰牧骑,除了这些宣传队,每晚放电影。
那时候,还没有私家贸易,可就近的旗、公社国营饭店、供销社、五金商品等门市都来捧场,他们多数驻扎在那达幕会场的最外围,一间间特大号的蒙古包里面。
参加赛马的牧人们,早早就将自己心爱的坐骑刷洗干净,细心梳理,挂上漂亮的五色彩带;摔跤选手一个个摩拳擦掌,卯足劲儿,准备在场上大显身手,也好脱颖而出,晋级下一轮;蒙古象棋的选手多是些精明才干、耳目聪慧的中老年人……
为了参加一年一度隆重的盛会,学校放假,单位轮班,大家身穿崭新、漂亮的民族服装,一个个欣喜若狂,奔走相告。或骑马、或骑骆驼、或赶勒勒车、或步行,从四面八方赶过来。
李红将悲伤压在心底,一天到晚围着爹爹转,百灵鸟似的,“嘁嘁喳喳”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儿。晴天,她带父亲骑马、骑骆驼,雨后,她带父亲拔沙葱、摘奶瓜瓜(沙葱,奶瓜瓜,草原上的野生蔬菜,即绿色又营养);她教父亲说蒙语,经常被父亲滑稽发声逗得前仰后合;还带父亲回杂里嘎知青点、王婶蒙古包里做客,邻近营子串门儿。每次与父亲走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湖水边,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指着奔跑中的野兔、野黄羊,湖中嬉戏的野鸭、天鹅等,讲述关于它们的故事与传说。
几年来,好学的李红搜集了许多有关草原与野生动物的故事。本打算把这些写成手稿,修改后找机会发表,可现在……
送回父亲的那天晚上,何青就将路上写好的长信偷偷给了李红,信中未提王明清的只言片语,只诉说了几年来对她的爱慕与错失表达的几次机会。李红追悔莫及,恨自己有眼无珠,竟然爱上一个品德低下、出尔反尔的人;恨自己迟钝,不明白何青的一片真情,失去了本属于自己的幸福;恨命运如此捉弄,对她如此不公平;恨把刘芸秀的好心与多次提醒,当作了耳旁风。现如今,只落得个哑巴吃黄连、苦水无处诉的可悲下场!
何青是君子,是坦荡荡的君子。他心胸宽广,无私助人,可感情方面却很单纯,小葱似的一清二白。自己失去宝贵的贞操,还怀有身孕,何德何能与他相配?既然无缘,就不许打扰他,更不能伤害他。有了这种心理,每每看到何青,李红还和从前一样从容,一样平静。
好在有父亲,李红就有了精神支柱,她唯一的安慰就是陪伴好父亲,照顾好父亲,哪怕只有几天或者更短的时间。
小吴当民办教师以来,李红与她一直吃学校食堂;小吴回城后,学校领导特意吩咐,一切如旧。为了多尽孝心,父亲一来李红就买米买面,加上何青与领导送来的肉和菜,一日三餐自己下厨。可能是妊娠反应已过,也可能是守着日思夜想的老父亲太过于高兴,这几天,李红胃口好得很。真所谓人是铁饭是钢,李红精神大增,气色也好,脸蛋红扑扑的。
她为父亲剪指甲、洗衣服、理头发等,连父亲睡觉的被、褥,都不让他伸手。每天,都要给父亲洗脸、洗脚。
“你这孩子,你爹又不是皇帝,用着这般侍候?”李父嗔怪道。
“爹,女儿从小没娘,是爹爹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兄妹拉扯大的。怪只怪女儿不孝,不懂事,竟然一时冲动,不和爹爹商量,偷出户口本报名。每每想起你孤身一人,呆在老家,肠子都悔青了!你要是原谅女儿,就让我好好尽尽孝吧。”李红眼里噙着泪,亲呢地搂着爹爹的脖子说。
“这都是命,爹不怪你。你也知道,芸秀和你差不多大,人家都快结婚了。你和爹说实话,小何这孩子到底好不好?他心里真的有……”
“爹,你歇会儿,我给你包饺子吃。”李红松开父亲,岔开了话题。
为了陪父亲看那达幕,李红黎明就起了床,父亲说喝奶茶心慌,有些不习惯,她就熬粥。准备好早饭后,她先把父亲叫醒洗涮收拾,出去把骆驼找了回来。
“爹,天不早了,快走吧。”李红看父亲放下碗,就提醒他。
“不急,等等小何。”李父望了眼窗外,不慌不忙地说。
“走吧,快走吧。”
“那就你先走,爹在这里等他。”
“爹,打小你就教育我,尽量少打扰别人、麻烦别人,你看看你现在……”
“呵呵……那可不一样!爹不麻烦他麻烦谁?你先走,爹还有好多悄悄话要和小何说呢。”
“你也不想想,人家何青是大队书记,又是杂里嘎大队与知青的代表,开幕式上还有发言呢。告诉你吧,何青昨晚就过去了!快走吧爹,三十多里呢,晚了就赶不上开幕式了。”李红急得直跺脚。
“噢,怪不得昨儿下午没看到他呢。”
“闺女,快,快带上你爹走,你叔的骆驼车在路上等着呢。”这时候,王婶风风火火地推开门,边说边将半口袋干肉条、新鲜奶酪放在桌子上。
“有骆驼车,那太好了!婶,你俩都走了,杂里嘎羊群谁放呀?”李红边说边拉起父亲往外走。
“这不还有张志强呢。”
“他没去看热闹?”
“没有。自打小李、小张走后,何青书记就分配他和你叔一块儿放羊;如果邻近的几个营子(营子,村子)谁家有事儿,让他过去帮着干些杂活儿。他和你叔约好了,论班去会场,还说要参加明天的象棋初赛呢。”
“噢,原来是这样啊。”
“他婶子,我都不知道怎样感谢你们了。红儿她远离家乡,举目无亲,能遇上你们老两口,既是你们的缘分,也是她的福分啊。”李父由衷地说。
“和你说过多少回了,李红既是你的闺女,也是我们的闺女啊,呵呵……”
“那倒也是。不过红儿,你要懂得报恩。”
三人边走边唠,前后上了陈坤的骆驼车,三十多里欢声笑语,不知不觉就来到察突儿那达幕大会的会场。伴着悠扬的“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马头琴曲中,她们挤过喧闹的人群,来到了主席台前。可是,只看到几个配带红绸的代表走下台的背影。
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九点四十分的开幕仪式。
这时候,大喇叭里分别用蒙、汉两种语言宣布首场比赛的项目;随之,嘹亮、悦耳的马头琴曲调门儿一转,几十对穿摔跤服装的选手们就上了场。看热闹的人们“哄”的一下,都往摔跤场那边涌了过去。陈坤兴致非常高,拉着李父跑步进了大圆圈,来到最前面盘腿坐下,指着选手们各色各样的坎肩、围裙、服饰、靴子、套裤、摔跤的历史、由来、游戏规则、动用技术、特长与技巧等,津津有味,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还把杂里嘎大队的一名优秀选手指给李父关注,直听得李父皱纹舒展,眉开眼笑。
李红看他俩兴致勃勃的样子,就吩咐了几句,拉着王婶走出摔跤场。俩人转来转去,最后进了一家百货商店。
“婶,想给我爹买身衣服,你给拿拿主意。”
“这里也是些买民族服装,蒙古袍子、靴子。不如扯块布料,回去让裁缝给做,这样也合适啊。”
“我也是这样想的,婶。”
李红她们正选布呢,何青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找了一大圈,原来在这儿!李红,婶,伯父和坤叔呢?”
“看摔跤呢。”
“中午了,喊他们吃饭去。”
“何青你看,这个颜色给我爹做衣服好看吗?”李红问。
“伯父的衣料,喏,我已经买好了。怎样,眼光不错吧?”何青从挎包里抽出布角说。
“这……这……”
“还别说,这颜色比那个大方、好看。”王婶接了话。
“当然。别忘了,只有男人才清楚男人喜欢啥样的,呵呵……”
“多少钱了?”李红真不想再欠何青的。
“走,喊上伯父他们,去察突儿饭馆,吃手把肉去。”何青没听见似的,大步流星向摔跤场走去。
清晨起床,折腾了整整一天,乌兰牧骑的节目刚刚开始,李红就靠在父亲肩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几人看天色已晚,还有几十里要赶,就决定改天再来。何青与李红父女坐公社小车走。王婶老两口也赶上骆驼车,绕小路回杂里嘎了。
李红与父亲在家休息了一天。
第三天大早,何青从裁缝店取来新衣服,李父高高兴兴地穿在身上。他们正要坐车去看那达幕,李红却接到了舅舅来的电报,说接班名额办妥了,让父亲速回去办手续。李父一听就急了:“小何,今天能联系上顺路车吗?”
“还是过两天走吧。”何青瞅了眼李红说。
“红儿你说,要不是事情急,你舅舅他也不会拍电报啊。再说,路上还得好几天呢,还是早走对。”
“好吧,只有这样,我哥他才能早回城,我也放心啊。”
“那,那你们准备下,我这就去联系车。”何青说。
本打算爹爹下星期走,还可以朝朝暮暮相处几天,没想到马上就要分离!而这次父女分离不比从前,将来还有见面的机会吗?李红顿时心乱如麻,不明白是个啥滋味儿……
李红接受不了父亲在自己的面前上车,渐渐离去的感觉。她硬着心肠,匆匆把父亲的衣物收拾进提包,哽咽地说:“爹,一路顺风。”就出门去了。
李父泪眼朦胧,望着女儿渐渐远去的背影发呆。
“唉,都怪我没本事,只有这一个回城名额。弄得兄妹俩让来让去,我也左右为难。我这一走,红儿她不知有多伤心呢。”临上车时,李父对何青说。
“放心吧伯父,领导对李红影响不错,用不了多久就能转正。再说,这不还有我呢。”
“那就好,那就好。如果你俩如果能……能……”
“我俩很快就领证,完后回双方老家,到时候,您把亲朋好友都请来,热热闹闹把李红嫁出去。”何青明白李父要问什么,就来了个直截了当。因为激动,声音有些颤抖。
“小何,你真的这样想?”
“真的这样想。伯父,我会一生一世照顾李红,对她好的。”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李父激动地热泪盈眶。
李父与未来女婿频频招手,微笑着上了车,放心地离开了草原。
何青返回来时,李红正在宿舍想心思。
“伯父走了,回去就给你来信。他……他让我好好照顾你呢。我、我……李红,我的信你看了吧?原先都是我的,我的错……李红,我真的不想再错过你了,咱们,咱们结婚吧。”何青明白,想让李红彻底忘掉过去,振作起来,只能快刀斩乱麻,尽快向她求婚。可是,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啊,就东一句西一句地,不知如何表白才好。
“你说什么?”
“我说咱俩结婚吧。”何青一把抓住李红的手,动情地盯着李红的眼睛。
“啊,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我不配!我不配!”李红触电似的摇着头,猛地甩开了何青,一步一步往后退,泪眼瞪得又大又圆。然后,大步往门外走去。
“李红,你怎了?要去哪儿?”
“何青,咱俩真的不可能。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放心,我不会想不开,没事的。”李红说完,解开桩上的绳子上了马,向杂里嘎方向而去。
李红的反常表情,与上次在王婶家一模一样,何青哪能放心?他将拇指与食指放进嘴里,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一瞬间,他的坐骑就仰天“咴儿,咴儿”大叫着,“哒哒哒……”奔了过来。何青翻身上了枣红马,向李红去的方向狂奔。
李红生怕何青从后面追上来,一出公社便岔了道,往杂里嘎相反方向而去。她双腿一夹马肚子,马儿甩开四条蹄儿,飞快地越过山坡,越过小湖,来到一片空地上。
李红故意不勒缰绳飞身下马,从马背上重重地摔下来,为了在父亲面前尽孝,她已经好几天没这样折磨自己了。
李红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只注重小腹的感觉,如果下身能出血,哪怕疼得死去活来,该有多好哇……可是,小肚子只是那么一鼓,紧紧缩成一个小团儿,然后一跳一跳,恢复了正常。天啊,你就不能睁睁眼,成全成全可怜的李红吗?!
李红绝望地躺在草地上,对着蓝天白云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老天爷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求你放过李红吧,我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啊,呜呜……”
“李红,活该!被王明清甩了吧?抛弃了吧?像你这种不要脸的女人就应该得到这样的惩罚!李红,带着你的耻辱去死吧,离开这个世界吧。你已经看到了你爹,哥哥也如愿以偿回了城,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难道说,你还有脸面苟且活在人世?你羞不羞哇,呜呜……”李红咬牙切齿说着、骂着、哭诉着、发泄着。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李红再次上马,向草原深处走去。
何青很快就追到了杂里嘎,去了王婶家:“婶子,看到李红没?”
“没有哇。你们今天不是要去看那达幕吗?张志强大早就去了!”
何青简单地描述了李父回老家,李红流泪骑马,从杂里嘎方向走来的情况。
“这样啊。没事儿,她爹刚走,她心情肯定不好,出来走走也正常啊。回去看看,没准这会儿她早回去了。”
“婶子说的也对,那我就先回公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