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二)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1-03 13:35:16 字数:3448
“也没明说。就是,听她话里的意思,倘若多林的眼睛瞧不好,她怕是不愿再守下去了。”
“多森爹,你不在场不知道,大哭小叫的,嘴像个刀子,得理不饶人,说话噎死人。多亏梅英好歹先答应下来,说先跟你商量商量。”
“看她还翻天呢!往哪里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德町嘶哑着嗓子叫起来。
“话不是这么说的,多森爹。你也不瞧瞧,现今都啥时代了!”
“啥时代?哪朝哪代,婆姨都得守着爷们!”
“爹——您又不是不知道,现今提倡保护妇女。再说,像我们家这样的情况——”梅英缓缓地说。
“呃,多林瞎了,水荷她真的要走,就是不守妇道,地方上也说不过去。”德町一梗脖子,打断梅英的话。
“多森爹,现今,地方上还有谁向着你说呀!再说,多林是个绵羊性子,啥事情都往心里装。不说别的,就是天天这么闹腾,还不把多林给憋闷坏。”
“呃,那你咋做?”
“这不叫你做主呢吗?”
“我咋做主呢?叫我靠啥做主呢?”德町气哼哼地说了一句,又靠在墙上。
“唉——”多森妈长叹一声,“多森爹,话说回来,水荷也够孽障的。我思谋着,再难,也得想办法给多林瞧瞧去,说不定就瞧好了,那就一天爷的云都散了——”说着说着,她的眼里缓缓地绽放出了一片片亮光。
猛地,德町的眼前也是亮光一闪,但即刻又黯淡下去了。
“你说的便宜,也不是没瞧过。除非是到省城的大医院——这是老太爷说的!”
“……”多森妈眼里,仍旧闪着晶晶的星光,那双还没有完全枯萎的杏核眼睛,在睫毛下一眨一眨地瞅着德町。
“爹呀,不行,就试试?”星光之中,梅英脸上,也泛动着异样的光彩。
静了半晌,德町叹着气说:“梅英,不是爹心肠硬。爹也是实在没办法。听你们三爹说,今年,队里又要亏欠。这样的话,像我们劳力多、工分多的长户,反倒欠的越多。纵然能多分点口粮,但钱是一分也没有。一分钱困死个英雄汉,你说叫我咋做——”
梅英咬着嘴唇,默默地想了一会,断然道:“爹,叫多森回来一趟吧!”
“不行!”德町想也没想就说。
“多森爹,就叫多森回来,一起拿个主意吧?”多森妈依然热切地望着德町。
“不行!多森好不容易调到井上头,说啥也不能耽误他的前程。”
“那就叫他寄点钱来?”梅英说。
“多森做的是重体力活,就挣那么点钱。再说,还得应付场面上的事情。”
“那——卖点粮食行不行?”多森妈怯怯地说。
“啥!”德町一听,腾地一下跳起来,大吼道,“卖粮食?你个丧门星,你还想饿死一回哩!”
多森妈吓得一抖,眼里,仿佛划落了一颗流星。
“哇——”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怆,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银雪覆盖的沙丘下,忽然钻出了一轮火红的太阳。
上午,那些叫大雪压折的树桠杈,并没有分到各家各户去,而是堆积到了饲养场里。没有人留意到那些被摘去了树叶的光秃秃的树枝。
德町悬了几天的心落下来了。他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想,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得到了本来应当大家均摊的东西,心里禁不住阵阵窃喜。
晌午收工后,他无声地哼唱着“张连卖布”,沉重的双腿,好像也变得轻快起来。
拐过墙角,突然看见街门前晃过一个人影,好像把一团冒着热气的东西从地上捡了起来。等他急步赶到的时候,厚厚的虚土上,只残留着一点潮湿的印记。
他勃然大怒,一脚踢开街门冲到院子里,大吼起来:“倒灶,丧门神,犬子,鬼日的,吃里扒外的,吃里扒外的,把人往死里气!”
骂了半天,也没有人出来。
他更加气怒,又一脚踹开屋门。
屋里,多森妈艰难地从被子里爬出来,想要下炕。德町一步踏过去,抬手就打了她一个耳光。
多森妈仰面倒在炕上,怔怔地瞅着德町,眼泪长流。
德町木呆地瞅了一阵他的婆姨,心头陡然飘过一丝淡淡的水一般柔软的怜意,但却依然不能浇熄他正在沸腾的怒火。
“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叫娃娃们把屎拉到圈里头,你就是不管。你说,你咋就没个记性?你知道一泡粪能长出多少粮食来?”德町仍旧不停地骂着。
“多森爹,我在炕上躺了三天了,起也起不来——”多森妈哽咽道。
“那,那你长着个嘴,就不知喊叫娃娃们?”
“我烧的迷迷糊糊,也不知啥时辰了——”
“算了!”德町怒气渐消,“赶紧做饭。”说完,便出门给羊添草去了。
多森妈爬下炕,颤颤栗栗来到厨房,却见多林已经跪在灶门前,满脸黑灰,正在呲牙咧嘴地吹着手。锅上热气蒸腾,水已经烧开了。多森妈赶忙扑过去,抓起多林的手,看到他手背上已经起了几个大泡。
多森妈顿时泪如雨下,呜呜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在多林手上连连啐着,也不知啐的是唾沫,还是鼻涕、眼泪。
过了好大一阵,多森妈才说出话来:“我的娃呀,你要把妈害死哩!你不知心疼下妈,也不知心疼下个人,你两眼摸黑的,谁叫你做这营生——”
“妈——”多林凄怆地叫了一声,抱着母亲的头恸哭起来,两个瘦削的肩膀靠在一起剧烈地抽搐着。
正哭时,听见街门一响,斯琴在院子里大叫:“呀——害下了,害下了——”
斯琴刚进厨房,头上就挨了一笤帚,吓得蹦起老高,窜出门去。
“妈——妈——”斯琴左躲右闪,多森妈倒提着笤帚,满院子追着斯琴,只是劈头盖脸往她头上打。
“短命子的,你到哪里野去了!你还知道回来呀!”
“妈——妈——”斯琴嗓子发颤,边躲边叫,“你听我说,妈——大妈家大姐,教,教我,做针线,妈——你不要打我了,我赶紧做饭,我赶紧做饭去——”
多森妈追着斯琴打了一阵,丢下笤帚喘了一阵,又哭了一阵。
斯琴哆嗦着,抱住妈妈的胳膊:“妈——你说,你说,斯琴再也不惹你着气了!”
多森妈又抽泣了一会,把多林的手端起来,哭着对斯琴说:“九丫头,你觑,你给妈好好觑,你望你小哥,你就不孽障你小哥,你处心把你小哥往死里害里吗!”
斯琴朝多林手上看了一眼,刹时大嚎起来……
直到鸡儿上架的时候,这顿饭才做熟。
除了爹爹,几个哥哥的气都撒在斯琴头上。斯琴挨在多林身旁,什么也不说,也不吃饭。
洗完锅后,斯琴又来到西厢房瞧看多林的手。
不知小嫂水荷是没进屋来哩,还是串门去了——这几天,她总是不在。
多林的手正抱着腿,斜蹴在窗前听广播。
“小哥,还疼呢?”斯琴爬上炕,跪在多林头前。
“呃——九丫头。”多林挺直身子,关切地瞅着斯琴,柔声说,“锅洗了?”
“嗯!”斯琴点头说。
“碗也洗了?”
“嗯!”斯琴不停地点头。
“小哥的手烫坏了。要不,小哥跟你一起洗。九丫头洗,小哥擦。小哥还给九丫头唱眉户曲子听——”
斯琴忽然哭道:“小哥,你不要说啦!我心里难受。”
“不哭,不哭。”多林两只手哆嗦着摸到斯琴的脸颊,轻轻地摩挲着,“再哭哭坏眼睛哩,哭起皱纹哩,哭跑女婿哩……”
“噗哧”一声,斯琴破啼为笑:“小哥羞我!”说完,轻轻眯起眼晴,一边啜泣,一边静静地感受着小哥的抚摸。小哥那粗糙的手掌温柔而有力,掌心里层层叠摞的老茧,轻轻磨擦着她的脸庞,使她心中缓缓地生出一股奇异的情愫。
“九丫头,答应小哥,从明天起,你就领着小哥做饭。”
“不行不行!”斯琴突地拨开多林的手。
“九丫头,你听小哥说——”
“不听不听!”
“不行的话,就领着小哥摸厨房里的东西?”
“也不行也不行!我知道你摸熟了就想做饭哩!”斯琴把头摇得像狂风中的谷穗一样。
多林不再说话了。
不知什么时候,广播停了。水荷仍没回来。
斯琴捧起多林的手,往烧伤的手背上不住地吹气。吹了一阵,茫然道:“小哥,我走了。明天,不准你起来,也不准到草院里,也不准到厨房里。我啥时给你送饭,你啥时再起来!”
“呃——”
“呃——呃啥!你得答应!”
“嗯——”
“你得说答应!”斯琴使劲摇着多林说。
“小哥答应,小哥答应!”
刚推开门,一团雪片就迎面扑来。
德町气恼地骂了句“倒灶鬼日的!”头一低,冲出门去,既没有提筐,也没有拿粪叉。
这场雪,下得比前几天那场还要大。不过,树叶已经基本上落完了,所以再也没有被压折的枝桠。大雪封住了整个田野,自留地里也没有什么能做的活,于是他便径直去看老爷爷。
老爷爷躺在炕上,不断发出拉风箱似的尖锐的“嘶嘶”声。
他站在炕下,木然地望着被子里那个瘦长的身躯,只觉得自己比他还要苍老衰弱。
自从那天打了多森妈以后,他突然非常真切地感到自己老了。黄土,像是就要埋到脖子上了。一切,都好似要走到尽头了。
可多森妈却像变了一个人。第二天,她的烧就退了。那双曾经叫德町心摇的眼睛,仿佛一下子变得年轻起来,只是再也没有了她的爷们的影子。
她整天守在多林身边,眼神亮亮地瞧着他,一瞧就是半晌,像是要把她的神光传输给儿子。她不停地嚅动着嘴唇,默默叨唠着一些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话语。
昨黑,她对德町说:“我要跟秦姐出去两天。”
见德町不说话,她又说:“我把我嘴里的食省下,你把我的口粮分给我,我养下的儿子,我管——”
德町怔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多森妈的意思。可是,一颗粮食就是一条命呀!他宁愿舍弃自己的命给多林治病,也不会放弃对粮食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