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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一)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1-02 13:03:56      字数:3037

  “水荷呀,话可不能这么说。世上只有儿守母——”
  “好呀,好呀,就叫儿守母,就叫儿守母去!媳妇还不是件衣裳,冷了就穿,热了就脱!”
  “水荷妹子,你这就说离谱了。就算你说的没错,哪个爷们还能不穿件衣裳?又不天生带来。要不,还不成毛皮畜牲了。”大嫂笑着说。
  “呲唰”一声,多林听到水荷掀开了被子,又听“噗嗤”一笑:“哼!畜牲还长着双眼睛呢!”
  “唉——”妈又在叹气。
  “水荷妹子——”好像,大嫂也愣住了。
  半晌,妈唏嘘着说:“水荷呀,妈生了九个儿女,没容易拉扯成人,可十个指头伸出来还有个长短哩,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呀!多林从小老实,是个榆木疙瘩,只知道干活,不知道疼人,当妈的教也教不会,可娃娃心灵着哩,妈慢慢教他。如今多林害了眼病,那都是命,老天爷对他不公道……”
  “好,好!老天爷对他不公道,对我就公道了?”
  “水荷呀,妈知道你有委屈,可这都是命里带来的呀——”
  “哼!命,命,你就信命,我可不信命!”
  “水荷呀,你还年轻,不知道命里的事。妈年轻的时候,也不差到哪里去,方方圆圆也算有个名头。可咋的?还不就嫁了你公公这么个老倔头,要啥没啥的。妈的心也有不甘,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办法呀……”
  “好,好,好。你看看,如今都啥时代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人家好的,三转一响一咔嚓,哪样没有?差一点的,也有个自行车。我倒好,生生叫你们老太爷放舌头哄进门来,一头栽进坑里头,想跳都跳不出去。”
  “水荷呀,妈八个儿子呢。你们也是有儿女的人了,再说多林虽没了眼睛,可也不是个废人,打个筐子,编个簸箕,强过挣工分呢!以后,妈好好帮你们过……”
  “好好过,说的轻巧!给你一个没眼睛的,你倒是过给人瞧瞧!”听到水荷又把被子蒙在头上。
  妈好像又要说什么,被大嫂拦住了:“妈你先别说。水荷妹子,大嫂也听出你的意思了。这样好不好,大嫂做回主,瞅空跟爹说叨说叨,保给你有个说法。”
  “好呀,嫂子,你说的,你得保证算数。别到时候,又来说我的不是!”
  “好好好,就叫你大嫂做主!老倔头他若是不答应,妈就陪你一起睡上三天三夜……”
  “妈——”大嫂焦急的声音,“你糊涂了!水荷,好啦!起来,下了大雪,队里不出工,正好缓上几天。走,跟大嫂裱鞋去……”
  “嗯!”
  这才是水荷惯常的语调。多林舒了一口气,偷着笑了起来。
  这时,斯琴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妈——爹叫你后晌做顿白面拉条子,还叫多放点油炒山药哩!”
  屋里的人一听,都笑起来了。
  
  日头还没落山,自留地里的活就都做完了。
  地里,整整齐齐堆了上百个大小匀称的粪堆,每个粪堆上面都盖上了厚厚的一层雪。
  德町眯眼瞄了一阵,又背起手绕地转了几圈。
  多田和多苗还架子车去了。他回到家,但没有进屋,又背起草筐到远处去转悠。
  那些叫雪打落下来的树桠杈,就像被抛弃了的孩子,依旧凄凄惨惨蜷卧在雪地里,没有人来管它们。从雪地上拂过的寒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令人心悸。
  除了他踏出的两道脚印,再没有其它痕迹。晌午后,也没见有人在地里做活。大雪,像是把整个村庄封冻住了。
  四顾无人,他大胆而又疾快地从桠枝上揪下绿油油的树叶,装满了草筐。这时,雪打树头给他带来的恐惧似乎已经烟消云散,反倒有点儿幸灾乐祸的快意和兴奋。
  他想在日落前,尽可能地在草屋里多堆积一些树叶,这样,两只羊过冬的草料就不用发愁了。如果那只红头母羊开春产下羔子,加上前些日子从沙窝里偷割来的十几捆芦草,那么在青草发芽前的一段时间里,也够羊吃的了。
  本来,要是他的七狼八虎一齐上阵,不要说这些树叶子,就是把所有的桠杈都搬到家里,也用不上一时半日。可是,他绝不能拿娃娃们的名声去冒险。一旦出事,就叫他老家伙一个人去扛吧,大不了再挨一场批斗,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最多在高庄子里蹲上十天半月,那样反倒有人管吃管喝哩!再说,偷点树叶子,也不是啥丢人的事情吧。
  不管怎样,这样做还是很值得的。对于羊来说,绿树叶子比起落了地的黄叶子,就像豌豆和冰草一样。特别是绿榆树叶、沙枣叶,羊吃了催膘。至于那些树枝,迟早会分到各家各户的……
  德町正想得热血沸腾的时候,却被斯琴抢下了挽在胳膊上的草筐子。
  “饭端到炕桌上啦,就等您一声令下啦,我的爹爹老大人!”
  “嘿,嘿,嘿!”德町慈爱地摸着斯琴瘦黄的脸蛋儿,牵着她的手走进堂屋。
  一堵土炕,足足占去了堂屋的一半。芨芨席子上没有铺毡——这是他定下的规矩,吃饭时必须把毡卷到炕里头。
  炕桌上正冒着腾腾热气。
  儿、孙、媳妇站了一地,都在等着他上炕。他没有脱鞋,爬上炕去,端端正正盘腿坐到炕里手。接着,多木、多树、多粮、多地、多田、多苗挨个上了炕,围着炕桌坐了一大圈。多森妈斜蹴在炕沿上,两个媳妇梅英、水荷,斯琴和孙子们,则在炕下头或坐或站着。
  “把你们小哥叫来!”德町板着脸吩咐道。
  斯琴一听立刻出了门。一会儿,领着多林进来,大家赶紧让开,把多林搀扶到炕上,叫他坐在德町身旁。
  炕桌上,居然放了少半瓶酒。
  德町一见,立时翻起眼睛。斯琴忙道:“爹爹呀,小女斯琴给您老上寿啦!”
  德町一愕,多森妈盈盈笑道:“多森爹呀,今个是你的生辰,多亏九丫头记挂着。是我叫摆的酒……”
  “噢——”德町竟低声咕哝起来,“我说来人动客才摆的。败家子呀——”一边说,一边拿起筷子夹了一根山药丝,喂进嘴里细细品咂起来。
  多森妈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便向女儿使了个眼色。斯琴赶忙打开酒瓶,倒出来一盅酒。
  “爹,斯琴替妈,替大嫂、小嫂,替八个哥哥,替您孙子孙女,还有替我自己,祝您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德町没有说话,端起酒盅一饮而尽,一下子呛出两行老泪来。“呵呵!”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居然笑出了声。
  “吃吧,吃吧!”他挥挥筷子。
  看见德町端起碗来,多森妈掂起两只小脚,去到了厨房,两个媳妇也一齐跟了出去。一会儿,斯琴陆续把饭端到炕桌上。先是多林,然后,多木、多树、多粮、多地、多田、多苗挨个开始端碗。
  这时,德町已经吃完了饭,便抬腿下了炕,顺手从门背后边挽起筐子,又要出门去。
  多森妈看见,喊道:“多森爹,早些回来,有事哩!”
  德町吭了一声。正要出街门时,迎面碰见大嫂端着一个破锨头。
  “他二爹,大雪亮堂的,出去哩!”
  “嗯!嫂子,你进!”德町说过后,就走出门去。
  “哟,秦姐来啦!”多森妈把大嫂让进厨房,接过锨头,从灶膛里铲出两根正在燃烧着的树枝。
  “多森妈,还得借点盐哩。多龙来啦!”
  “噢——”多森妈在土砌的厨台里翻了半天,掏出来一个牛皮纸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粒黄豆大小的青盐颗粒,递到大嫂手上。
  “那——等多龙爹回来就还。”
  “不急,不急。”多森妈忙说。然后一直瞅着大嫂扭着小脚,万般小心地端着锨头,一摇三晃地走出了街门。
  天黑透前,德町又往草房里送了几筐树叶。
  看了看羊圈,两只羊正在吃草。
  多森妈和大媳妇梅英挎在炕沿上,摸着黑衲鞋底。听到德町进了门,多森妈急忙从厨房里端来盘子,说:“多森爹,后晌你没吃菜,还给你留着,趁热吃吧!”
  “给娃娃们剩下吧!”德町脱掉鞋,吃力地爬上炕去,斜靠在墙上。
  多森妈没有点灯,窗棂里透进几点微弱的星光,洒在炕上。
  “多森爹,怕是要出事啦!”多森妈把那盘剩菜送回厨房后,上炕围进被子里说。
  “能出啥事呢?好端端的!”
  “梅英,还是你给你爹学说学说。”
  梅英放下手里已经衲了一多半的鞋底,仍旧挎在炕沿上,望着德町说:“爹,我跟妈思谋着,水荷怕是动了走的心思。”
  “啥?”德町挺直身子,惊问道。
  “多森爹,你先别急。也是我跟梅英猜的。”
  “倒底啥事,往清楚里说嘛!”德町瞪起眼睛。
  “爹,先前,水荷天天蒙在被窝里,也不跟多林说话,今个又睡到一晌午。我跟妈去瞧,好说歹说的,总算看出点意思——”
  “那——水荷说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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