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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三)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1-01 20:50:59      字数:4051

  “还不如花呢!”斯蔷绷着脸说。
  “听多龙的。”斯英严肃地说,“多龙文墨深着呢!”
  多龙沉思了一下,看着斯棠问:“棠丫头,你跟妈学了不少小曲儿,就先比着姐妹们的秉性模样唱一个?”
  斯棠只略想了想,便轻轻地吟唱起来:
  “女娃整十八,长成一朵花,不高也不矮,刚好四尺八。”
  斯蔷大声地冷笑道:“哼,王婆卖瓜哩。”
  斯英骂斯蔷道:“快闭嘴!”
  多龙忍俊不禁,说:“好,好!棠丫头,你接着唱。”
  斯棠也不管斯蔷的脸色,继续唱道:
  “正月开的是冰凌花,
  二月开的是盘灯花,
  三月开的是桃杏花,
  四月开的是刺玫花,
  五月开的是麦子花,
  六月开的是向日葵花——”
  “哈哈哈哈!”姐妹们都大笑起来。多龙也跟着笑了一阵,然后认真地说:“其实,花草本是一体。我的意思,大姐最大,自然该是青湖十二钏之首,而且又合着元春省亲的喻意,本名中又有个英字,雅号当为英钏——”
  “嗯——”斯英满意地笑起来。
  “多龙,你说用花草起名,咋又把我们大姐叫个英钏?”斯蔷问。
  “英为花草之精!大姐是十二钏之首,温良贤淑,心地仁厚,称为英钏当之无愧。”多龙解释道。
  斯蔷脸上显出一种不自然的表情,低头不语。
  斯薇抢着说:“那我呢?”
  “呸!”斯杨啐了一声,指着斯薇骂,“你算老几?先有我们大姐呢!”
  “死丫头!”斯杏在斯杨脸上拧了一下,吓得斯杨赶忙闭了口。
  斯英狠狠地瞪了斯薇一眼,然后对多龙说:“多龙你接着说!”
  “斯薇就叫薇钏!”多龙一幅沉醉的样子,“有诗为证:
  瓶供篱栽香惹蝶
  一怀秀影花和月
  花和月
  粉香酥色
  错过时节”
  “那我姐姐可就叫蔷钏啦!”斯薇听完,说。
  “对,蔷钏!”多龙点头说,“也有一首诗:
  青青不成林
  风流更欲薰
  日日为谁开
  倩谁移花根”
  念完,多龙想了一会儿,望着姐姐斯杏说:“姐姐名中有个杏字,自然是杏钏了。也有诗为证:
  嘉花总栽院
  春来惹人观
  游客思欲采
  不见出墙来
  接着,转头对二妹斯棠说:“棠丫头,你觉得棠钏怎么样?”
  斯棠沉静地望着多龙,轻轻点头。
  “好!棠丫头你听着,有一首好诗,正合你的性情:
  枝间新绿爱芳心
  冰雪招来秋阶影
  只恐夜深花睡去
  故烧高烛到天明”
  “好呀好呀!”斯杨叫道,“哥哥,我知道了,那我就是杨钏啦!”
  “对,也有诗为证:
  似花还似非花
  随风飘到天尽
  特地飞来有意
  等闲却去无情”
  斯琴叫斯蔷和斯薇嘲讽了一顿后,一直闷闷不乐,只是痴痴地听着多龙吟诗诵词,却也没听出什么意思来。直到多龙叫她的时候,才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
  “斯琴,你的名字中无花无草,只有个琴字,你想不想叫做琴钏?”多龙温柔地问道。
  斯琴道:“我又不知道啥情啊爱啊的!要叫,我就叫个草钏!”
  多龙说:“好好好!草钏,格调自然,别具意蕴,就叫草钏,就叫草钏!有诗为证:
  原上有离离
  一步一低回
  秋风野火后
  方报三春晖”
  “多龙哥,你还没给我大姐作证呢?”斯薇急道。
  “有,有!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英华欲掩料应难
  影自娟娟魄自寒
  青青湖上秋闻笛
  三渠楼头夜倚栏
  博得百草应借问
  缘何不使永团圆”
  此时,多龙诗兴勃发,只觉似有神助一般,“这是各人的诗证。还有一首诗,就叫青湖十二钏曲吧。你们听:
  海棠过后诸英红
  各自须寻各自门
  明媚鲜妍总有时
  一朝飘泊难觅寻
  杨柳荷芦自芳菲
  不管桃飘与杏飞
  蔷薇年年能再发
  年年闺中知有谁”
  众姐妹听得痴痴迷迷,如在梦里一般;也不知这些词曲是什么意思,只觉很是悦耳动听。
  “龙哥哥,你真正是太厉害了,咋一张口就都是诗呀!”斯琴惊叫道。
  “这些诗可不都是我做的?”多龙说。
  “那是谁做的?这么好听!”
  “是曹雪芹,还有许多古代的诗人,我只是略微改动了一下——”
  “曹雪芹!噢,就是写红楼梦的那个人呀!他咋这么厉害?”
  “呃——这,一下子我也说不明白。我把红楼梦看了五遍,里面的诗词曲赋都背得滚瓜烂熟。不知咋的,那些诗就像长了腿似的,自己就从我嘴里溜出来了——”
  众姐妹听了,都非常惊异。
  斯杏、斯蔷、斯薇、斯琴等正想再问多龙那些诗都是啥意思的时候,忽听得外面有人叫“姐姐”,却是三妈家的多虎来叫斯英她们回家去。
  “那我走了——”斯英恋恋不舍地跟姊妹们一一拉手,“往后,姊妹们心里头只要都记着个青湖十二钏就好了。管它花哩草哩,贵哩贱哩的,好歹姊妹们心里有个兴头儿就好。就像多龙说的,用钏儿串在一起,相互照应,不离不弃——”说着,竟哽咽起来。
  众姐妹都抽泣着,簇拥着斯英出了街门,又在街门外边站了一阵,依依惜别。
  一直目送斯英拐过墙角,斯琴才说:“龙哥哥,我们只有七个姊妹,咋就叫个十二钏呢?还缺五个哩!”
  多龙沉思着说:“我也是一时心动,比着金陵十二钗叫的——不过,说不定以后还真有其他五个女子,来和你们一起凑成十二钏哩!”
  “唉——”斯杏抹着泪说,“就七个姊妹,好不容易才聚堆了。日后,也不知再有没有聚齐的日子……”
  
  晌午饭,只有一碗稀得能照见人的黑面糊糊,和一个巴掌大的谷糠饼子。
  “爹,不是分山药了!还叫顿顿喝黑面糊糊,一泡尿没完就饿球了。吃奶的劲都没有,叫人咋地干活?”
  “滚球蛋!不想喝就喝西北风去。外面正刮着哩,多得很!”德町骂道。
  “老啬皮,狗都不闻的谷糠饼子,你才叫吃一个。”
  “哎,你个倒下灶的!叫你吃一个我还嫌多哩!快吃,吃完往自留地里送粪去。”
  “我不去!”
  “你个犬子鬼日的,越来越刺头了!”德町脱下一只鞋,扬手就要甩过去。
  “多粮,听话。我们家劳力多,旁人家还不如我们吃的哩!”多森妈赶紧把手护在儿子头上,德町那只鞋只在多粮头顶空抡了几下,又不情愿地被穿回到脚上。
  “哼!三爹家尽是丫头,怎么隔日就吃白面馒头。”多粮把脖子一拧,气咻咻地嚷道。
  “嗨!这个犟驴。你三爹是队长,鬼日的你也敢比?”德町又要脱鞋。多粮吸溜一阵,喝完面汤,把碗一扔,抓起两块米糠饼子就跑出门去,险些把靠在门框上喝汤的多木撞倒。
  炕下,三个娃娃被吓得忘了喝汤,怯怯地瞅着他们的奶奶。
  德町丢下碗,大声道:“除了多林,多木、多树、多粮、多地、多田跟我上自留地,多苗、九丫头把院子里、街门外头的雪扫堆往自留地里送,多森妈跟媳妇们在家做活。我先到队里借个架子车去。”
  自留地离家并不远,是方方正正一块将近十亩大的条田,大雪覆盖下,平展展的,就像一块刀切的豆腐。
  多苗和斯琴各挑着两个柳条萝筐,三个娃娃抱着大大小小的雪球,叽叽喳喳跟在他们后面,一趟一趟往地里送雪。德町和多田先是在地上挖出一个个雪窝,然后再把多木、多地,多树、多粮用架子车拉到雪窝里的土粪,用雪埋住。
  在手里的活停下来的时候,德町咪起眼,瞅着大大小小的儿女们,瞅着欢欢实实的三个孙子,还有这块平坦坦的自留地,心头便渗出丝丝甜蜜。多林失明给他蒙在心上的阴影也便有些散淡了。
  多亏了娃娃们的爷,叫他在那场吃人的大饥荒里,八儿一女一个都没有折损掉。如今,眼看都要长大成人了。最叫他欣慰的是,老大、老二还娶了媳妇,一个娴淑稳当,一个俊俏泼辣,都还能走在人前头。兵强马壮呀,往后的日子,总不会太难了吧……
  想到这里,他嘴角一咧,兴冲冲地对斯琴说:“九丫头呀,给你妈说,后晌做上一顿白面拉条子,炒几个山药,多放点香油,啊!”
  “知道了,爹!”斯琴惊诧地大声应道。
  
  多林挤了挤眼睛,面前依然灰濛濛的,但他知道天已经大亮了。而且还能感觉到,水荷依旧蒙在被窝里饮泣。
  “嘀,嘀”广播喇叭在响着,“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九点整。”
  “九点了,广播要停了……”他喃喃地说。
  近些日子,他总是彻夜难眠,心乱如麻。
  幸亏,在眼前蒙上一团白雾之前,他学会了编筐子。第一只芨芨筐子,编了整整一个月,七扭八弯的不成形状。而现在,都已经能用柳条编出小簸箕来了。至于笊篱、漏兜这些小东西,一、两天就能编出来了。拿到集市上,一会儿就叫抢掉了。
  “二爹,奶奶叫送饭。”耳边,是大侄儿志红的声音。
  “噢,放下吧!”他木然地抬了一下手。
  他不想吃。
  思绪反而更乱了,比刚学编筐时那些摊开在地上的芨芨还要乱,于是他便不再去想。他下了炕,推开门,蹒跚着走进草院里。
  很冷。好像下了雪,他能感觉得到。他就在草院里不停地跳跃,一边紧攥着双拳,使劲在胸膛上捶打。
  等到浑身发热的时候,他在地上坐下来,抓起一把笈芨秆子。只有它们,能顺随他的心意。
  他不是一个废人,他想。他编的小簸箕,就连爷爷都赞不绝口。如今,他啥都能做。他还想叫九丫头领着熟悉厨房的环境,那样,以后他便可以帮着她给一家人做饭了。
  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哎呀,多林。饭也不吃,大雪连天的,又糟践自个呢!”妈一把抓起他的手,塞进她热乎乎的怀里,“赶紧进屋去!”
  一股暖流刹时传到心头,他默默地跟着妈,回到屋里。
  “快吃,妈又热了一遍。”
  他没有端碗,转着头往四面望。
  “还没起来呢!”妈在她耳边悄声说,“你先吃。”
  喝完汤,妈又往他手里塞了两个米糠饼子。
  “妈——”
  “妈知道,你吃,吃完再说。”
  他很快吃掉了那两个糠饼,然后摸着妈的手嗫嚅道:“妈,水荷——”
  “桃儿妈,桃儿妈——”一会儿,他听见妈轻轻地叫。
  “桃儿妈,起来!你起来,跟妈说——”
  寂静了一阵,只听妈连声叹着气出去了。
  又是寂寞。蛇似的又来缠他,心里像钻进几个刺猬。
  “水荷,你不跟我说话,也不跟妈说话啦!”
  他的话,仿佛夏天在西山顶上闪过的电,没有留下一点儿回声。屋里仍然是戳心的寂静,甚至连那点儿轻啼声也听不见了。他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更不明白水荷在想啥。对他来说,揣摸水荷的心思,比用芨芨编一个人还要难。于是,他什么也不想再说,只想到后草院里去。
  这时,妈来了,好像还有一个人也跟着妈进了屋,他听出来那是大嫂的脚步声。
  “水荷——”是大嫂的声音。
  “水荷,”是妈的声音,“好好起来,这几天忙,也没顾上跟你说说话。妈知道你心里委曲,你不要憋着,你大嫂也来了!”
  “水荷妹子,”大嫂说,“听妈的话,起来先吃饭。”
  “水荷。”
  “水荷。”
  “唉!水荷,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吃饭呀!”
  “水荷,多林要是对你咋了,说出来,大嫂也能管他。”
  “水荷呀,多林老实,哪里搕着撞着你了,你说,妈给你做主。”
  “妹子,你说句话,妈在你头前站着呢!”
  “水荷呀,我儿多林也不容易。起早贪黑的,天天打筐子编笊篱。你摸摸,他的手比沙枣树皮还粗。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妈的哪有个不心疼的——”
  终于,听到了水荷又尖又脆的声音。
  “那好,那好,哪个当妈的心疼,哪个就跟儿子过一辈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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