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二）

　　炕上摆着一些花花绿绿的鞋垫，有已经绣好的，有绣了一半的，也有描了图案一针没绣的，还有一些没有描图的。
　　斯薇捧起一双绣着“腊梅报春”的鞋垫，看的痴迷，嘴里连声“啧啧”着，对斯杏说：“大姐，大姐，给我也描一个吧！”
　　斯杏笑道：“哟！莫非薇丫头也想嫁人！”
　　斯薇瞪了斯杏一眼，粗声粗气地说道：“你不想嫁人呀，那你绣这么多鞋垫做球啥？”
　　斯杏被噎得一时语塞，只在斯薇额头上轻轻点了一指头。
　　斯英望着斯杏笑道：“咋样？我们这个丫头，可是个不饶人的东西！”
　　“哼，我也不饶人！”一直坐在斯杏怀里的斯杨突然嚷道。
　　“咦——”斯蔷故作吃惊地叫道，“那好呀！叫我们大姐赶紧回去，给杨丫头找个野女婿子。”
　　“谁叫你找呢！我自己找去！”斯杨叫道。
　　斯杏急忙捂住斯杨的嘴，骂道：“疯丫头，还不闭嘴！”顿了顿，又问斯英，“大姐，姐夫对你好吗？”
　　“好——”斯英一脸安适的神情，“斯杏，你咋样了？”
　　“嗯——大姐你也知道的，婚是定了，可我还不想过门去，想再帮几年家里——”
　　正说着，听见“咣啷”一响，九丫头斯琴一只脚跨进门来，“呀！红火呀，热闹——”
　　斯英和斯杏相视一笑：“又来了个疯的，这下可真热闹了！”
　　“九丫头！来来来，赶紧上炕来。”斯杏高兴地叫道。
　　“三妈家大姐，大妈家大姐，”斯琴腾地一下跳到炕上，“呀，我也分不清怎么叫姐姐们啦。干脆，就说两个大姐、两个小姐，还有一个小三姐吧，你们做啥呀，这么红火？”
　　“哼！”斯薇一听，立刻把嘴一撇，冷笑了一声。
　　斯琴忙说：“哟——忘了还有个假三姐哩！”
　　“哼！”斯薇又冷笑了一声。
　　“别跟她一般见识！”斯英说。
　　斯琴一见那对“腊梅报春”鞋垫，顿时杏眼圆睁：“乖乖——我的妈呀！哪里来的呀？”
　　“除了你斯杏大姐，还有谁能做的出来！”斯英说。
　　“大姐，你咋从来没叫我看过呢？”斯琴说。
　　斯蔷说：“哪能随便叫你看？那是洞房里用的！”
　　“大姐，”斯琴抓起斯杏的手说，“教我也做一双吧！”
　　斯杏一听，望着斯英笑：“看，又来了一个。”
　　大家都笑起来，直笑得斯琴莫名其妙，只好也跟着一起笑。
　　“嘿嘿！九丫头也想嫁人啦！”斯杨伸着舌头叫道。
　　“哼！嫁人就嫁人，有啥好羞的。”
　　大家没想到斯琴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都愣住了。
　　不想斯琴把头一仰：“不过，我可不想随便嫁人——”
　　斯棠急忙在斯琴腿上掐了一把。
　　斯琴又要说什么时，斯薇一声冷笑：“九丫头，你不想随便嫁人，难道我们就能随便嫁人了？难不成，你还想找个金球银卵子的？”
　　斯蔷也跟着阴笑：“九丫头心比天高，就怕是个小姐身子丫鬟命——”
　　斯英急忙给斯蔷使了个眼色。
　　斯琴呼地跳下地，两手叉腰，双目怒睁：“咋了？小姐咋了，丫鬟又咋了，谁天生就是个丫鬟命？我的心还就是要比天高，比海深，我偏就不信我命比纸薄！告诉你们，从今天起，没有九丫头了。我，邵斯琴，发誓，我一定要做个巾帼英雄穆桂英！”
　　“好呀！那你赶紧找个公子来叫我们瞧瞧！”斯蔷鄙夷地说。
　　“哼！想找个公子呀？你还得到睡梦里头梦去哩！”斯薇不停地冷笑。
　　“哼，我还看不上公子哩！娘娘似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
　　“那你说，你倒底想找个啥样的？”斯蔷追问。
　　“我——我——”斯琴被问得瞠目结舌。
　　“说呀，说呀！说不上来，就嫁鸡嫁狗，嫁个马猴！”斯薇拍着手怪笑。
　　斯琴正急得在地上乱跳时，多龙推门进来了。斯琴一见，一把拉住多龙的手，大喊道：“我就找龙哥哥这样的！”
　　一屋子人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多龙愣在地上，惊愕地望着众人。
　　斯杏舒了一口气：“好了好了！”
　　“多龙，来来，上炕坐来。”斯英急忙欠起身子说。
　　“哎！大姐来了！”多龙兴奋地说。
　　“嗯——看多龙又长高了一截。放假了？”斯英笑着问。
　　“还没哩！回来看看！”多龙拉着斯琴站到炕前。
　　“翻年就考大学了？”斯英又问。
　　“过了年就考！”
　　“好啊！”斯英慈蔼地笑着，“我们多龙肯定能考上个好大学！”顿了一下，对大家说，“其实九丫头说的没错呀！”
　　众人又都笑起来。多龙不知斯英说的啥意思，莫名其妙地环视着大家。
　　“哥哥，九丫头要嫁给你呢！”斯杨叫道。
　　“呃——”多龙一愣，随即嗔道，“胡说什么，没大没小的！九丫头也是你叫的？叫姐姐！”
　　斯杨一伸舌头，不敢再说。
　　“多龙，别听她胡说。”斯杏说。
　　“姐姐，你们到底笑啥呢？”多龙问。
　　斯英答道：“九丫头说找女婿的事哩，又说不清找个啥样的，正好你进来，她才比着你说话。其实呀，九丫头是个有眼光的。瞧我们多龙，一表人材，能文能武，要身材有身材，要人才有人才。不是大姐夸口，哪家丫头能嫁给我们多龙，那才是真正有福气的哩！唉，也不知旁人家有没有像我们家多龙这样好的，叫我们姊妹们也遇上一个——”
　　“大姐，你——”多龙红起脸来。
　　众姊妹听了斯英的话，都不由默默地低下头来，想起各自的心思。只有斯杨嘟囔着：“我就一个哥哥，哪里能娶这么多老婆——”
　　“这丫头，尽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可也说的是——人的命天注定，也不知我们姊妹们命里有没有，但愿——”斯英幽幽地说。
　　这时，多龙心里突地一动，眼前忽然浮现出红楼梦里的元春、湘云、宝钗、黛玉来。心想，是呵，我的这些姊妹们，虽然生于乡野僻壤，小户农家，既无粉黛可施，亦无诗文能吟，粗衣麻鞋，目不识丁，可比起大观园里那些锦衣玉食的小姐来，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却尽显璞真自然，毫无虚饰矫揉的脂粉之气，犹如沙中小湖一般清澈见底，倒真正似水做的一般。只是不知她们将来的命运又会怎样——想到这里，不禁脱口叫道：“水做的，十二钗！”
　　众人听了，皆是一呆。
　　斯杨双手托腮，像是极力要在脑袋里搜寻什么。
　　斯棠想了一下，说道：“我知道，哥哥是说红楼梦里的金陵十二钗哩——”
　　“对！”多龙激动地说。
　　“多龙呀，啥水呀、钗呀的，你倒是给姊妹们细细说说！”斯英说。
　　“呃——红楼梦是曹雪芹写的一部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里面有个大观园，大观园里住着好多小姐、丫鬟，其中有十二个小姐，被曹雪芹叫做金陵十二钗。还比喻说，她们都是水做的！”
　　“噢——”斯英说，“都是些小姐呀。多龙，我们姊妹们怎能跟富人家的小姐相比呀？”
　　“大姐，能比！不但能比，还能把她们比倒哩！我看，我们姊妹们，才真正是水做的！”
　　斯英摇头道：“多龙呀，你也不看看你这些姐姐妹妹，除了九丫头有点水灵气，别的姊妹们哪个不是粗皮糙脸，哪还有个水嫩样子呀？看你姐姐斯杏，天天起五更睡半夜，苦得都不像个人样子，人家都叫她铁姑娘哩！要真是水做下的，那还不洒在地里、渗进土里啦！”
　　多龙苦笑一声，脸上却依然布满着奇谲的神采：“大姐，我说的可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虽然她们都是大家闺秀，锦衣玉食，可是弱不禁风，多愁善感，扭扭捏捏，除了吟诗作画，什么财富都创造不出来。其实，比起你们来，她们连拾鞋的资格都没有——”
　　“对对对！”斯琴抢着叫道，“别看她们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还不是一堆绣花枕头！要我说，我们姊妹们才不叫它啥水、啥钗的哩！”
　　斯蔷、斯薇一起撇嘴冷笑。
　　“对呀，对呀！”多龙顿然大悟，“干脆，干脆，就叫青湖十二钏！”
　　众姐妹听了，顿觉眼前一亮，一起凝望着多龙。
　　斯杨拍手笑道：“好呀好呀！”
　　斯琴说：“龙哥哥，人家是钗，我们为啥叫个钏？”
　　“她们叫钗，什么金钗玉钗的，虽然富丽堂皇，光彩照人，但总是人工雕琢、华而不实，怎比你们天然质朴，真实无华。所以我想叫钏。”多龙凝神想了想，接着说，“钏者，串也，姊妹们串在一起，不离不弃，相互帮助，不像她金陵十二钗勾心斗角、相互拆台——还有，我们青湖十二钏，也不是啥菩提子做的，也不是啥白玉、象牙、蜜蜡、松石、紫檀，或者黄花梨、沉香之类做的，而是，而是——”
　　“龙哥哥，不管是啥做的。反正，我们就是土，就是沙，就是草，不管在哪里，只要有水就能活，好活的很哩！”斯琴说。
　　“好啊！”多龙恍然大悟，“九丫头，不，斯琴，你都快赶上曹雪芹了。不过，青湖十二钏，每个钏都必须有个正式的名号——”
　　“名号？名号？”斯琴一边摸着脑门一边说，“名号还不是现成的。三妈家大姐就是大钏，大妈家大姐就是小钏，再往下就是三钏、四钏，一直到个十二钏。”
　　众姐妹本来听得入神，听斯琴这么一说，都摇起头来。
　　“唏——显啥能呢？”斯薇嘲讽道。
　　“九丫头，噢——斯琴，不要在你多龙哥前头逞能！”斯英沉声道。
　　“呃——”多龙沉思了一下，对斯英说，“大姐今日回娘家站对月，就好比红楼梦里的大姐贾元春省亲。正好，今天我们姐妹们也都聚齐了，而且从来也没有这样热闹过。恰巧又说起十二钗、十二钏来，大姐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是啊是啊！”斯英连连点头。
　　“大姐，既是天意，那我想——”
　　“多龙，你想咋就咋吧。”斯英兴味浓浓地望着多龙。
　　“第一，青湖十二钏的总名号，你们认不认？”
　　“认！认！”众姐妹齐声道。
　　“第二，每个钏还得有一个雅号。刚才斯琴提醒了我，我看就以花草为名。你们觉得怎样？”
　　斯薇说：“草也有点太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