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回家过年

　　自从五九年春节回过家后，我又有五年没有春节回家了。出门人大都喜欢春节回家过年，因为作为职工，春节假期最多。春节正是农闲的时候，家里的人都待在屋里，有更多的相聚机会。第二，夏天里没有什么吃的，冬天就不一样了，家家都做了年糕和裹汤团，即使物质还很匮乏的六四年那时光，一户人家过年总也要做些年糕，杀两只鸡，斩几斤肉，买几条鱼，下汤团自不必说。所以过年回去也比平常吃得好吃得多。第三，最重要的，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过个年。再一个雪梅与我和家人大都在夏天相聚，很少在冬天回家，特别过年在家乡团聚，会使一家人过得更加开心。
　　由于这种种原因，因此我和雪梅从莆江回家过年是愉快的。
　　我们到了家里之后，这些愿望果然都实现了。特别是雪梅，她自上个春节回家之后，从暑假开始就下去搞社教育，又整整一年没有回家了。雪梅乍见到家里的父母和一个个又都长高了的弟妹，更感到高兴。她的弟妹这回看见姐姐和姐夫一道回来，又带来许多糖果等吃食，更感到热闹又喜欢。我的岳母见到我和雪梅夫妻双双回家门，更是喜欢得很，他们把那张大铁床就让给我们俩睡，自己睡到搁铺床。还没过年就买来年糕，天天早晨煮年糕汤给我们俩吃。
　　年前，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我和雪梅又双双回到西乡自己的家里，我的父母弟妹看到愈加高兴了。
　　六四年，那已经是我国人民克服了三年自然灾害，国民经济开始好转的年头，农村和早两年相比已经好了很多。共产风已经得到了纠正，公共食堂已经关掉，家家户户又可以自己开伙独立过生活了。那年田里收入不错，我家三个弟弟都已经成了生产队里的主要劳力，生活有了很大的好转。家里老早就做了年年糕和糯米块。过年还杀了一头一百几十斤的大肥猪，和早两年比，这年过年日子算是很充裕的了。因此我回家过年又比在岳父母家过年更有得吃、更舒意。
　　父母对出门在外的儿子和媳妇归来更是塞不下的苦，今年难得春节回来的我还带了大学生媳妇一道回来，更是万分高兴。餐餐大块大块的肉、大条大条的鱼满碗满盘的招待我们。我妈一听说一个在福建过年没有年糕吃，雪梅说在莆江农村搞社教不能吃社员家里的好饭菜，天天吃萝卜菜稀饭和麦糊糊，更是天天煮年糕汤，炒年糕给我们吃。天下的母亲是最疼儿子的，我的母亲更是急不可耐地未等正月初一，就给我们磨年糕粉和裹猪油汤团给我们吃，汤团一裹就是一大镬，盛给我们两人一大碗，吃得雪梅和我夜饭都吃不下了。
　　母亲对自己是这样的好，可是我后来对母亲有这么好嘛？没有，一点也没有。当我自己能赚钱的时候，直到我母亲逝世我却从来没有寄一分钱给母亲过，从来没有买一样好吃的东西给母亲吃过，更不用说买一件衣裳给母亲穿了。想到自己对一生热爱我的母亲以后这样的对她忘恩负义，我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当时我怎么没有想到，父母是不可能终生和我在一起的，应该及时回馈父母、孝敬父母。但当我觉悟的时候已经晚了，这时我母亲因意外事故而过早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人间，这事情令我懊悔和难过一辈子……
　　这年正月里，我们还和弟妹们一道去走亲戚，听唱走书，看样版戏，日子过得甜蜜而美好。
　　那年春节之前家里有两件喜事。一件是二弟家根也已经讨了媳妇成了家；一件是三弟已经到了入伍年龄，大队打算叫他去参军。他见我参军进了工厂，他也很想去参军，我也积极鼓励他去当解放军。
　　但遗憾的是我出来较早，到初六，我的假期已经满了，我惦记着厂里正在搞社教，工作队对工人纪律很严，要求职工要如期返厂。虽然我还不是个党员，但想着自己是个积极分子，应该如期返厂。而雪梅的寒假还有一礼拜，这样我只得放弃了去东乡岳父母家拜年了。只好在初四那天硬着心肠与雪梅留恋不舍地分别，乘火车回厦门返厂了。
　　其实有时我太听话，当时我再延一个礼拜去也没有什么的。一来春节过后，四清运动的政策已经松了；二来我既不是干部，而且又没有发展我入党。可在当时我对四清工作队还存在着幻想，认为自己即是四清运动积极分子又是党的发展对像，应严格要求自己。工作队要求初六报到，一天也不肯延期，决定在农历初六之前到厂。
　　我这样相信工作队，人家工作队却不把我当一回事。我这样认认真真地对待运动，可是后来在运动结束时依旧没有吸收我入党。整个运动我作为一个积极分子，没日没夜的开会，没日没夜的找人谈话做后进分子的工作。在清经济的时候，好几天日日夜夜到食堂清点饭菜票，现在又牺牲宝贵的春节的假期，放弃与爱人春节团聚的宝贵的时间，如期回厂。可直到运动结束，人家有的当了干部，有的入了党，我却是一无所获。我又让人家哄了一阵，真是可悲可怜！这是后话。
　　这样我春节在自己家里只待了五天时间，归心如箭地要走，当时雪梅怕我的父母难过，在送我上火车时自己要回家时邀请公公去她家走走。
　　“阿爸，你顺便到我家去走走吧？”
　　我的父亲正为大儿子刚来又要走了心里难过时，听大儿媳妇邀请他到东乡她家去走走，他就欣然地答应了。临行老人家挑了一担小箩，顺便带去一百条年糕，五十个糯米块，外加十斤糯米；并带了我的八岁的小弟弟一道去，因此父亲心情略为开朗一点。
　　但当我买好去厦门的火车票后，倒送雪梅和父亲到东站的公共汽车站时，我见挑着小箩挤在公交车里的老父亲，车将开时他踮起脚尖张望站在道旁即将离他而去的我时，我心中也难过极了。父亲对我的离别是多么的不舍与难过呀！他是多么惦记这长年在外的大儿子啊！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在公共汽车上的人丛中踮起脚尖望着我的父亲，直到父亲逝世多么年以后，我还常想起穿着灰布老棉袄满面离愁地在公共汽车上踮着脚尖望着我的老父亲的形象。
　　那一次返厂的路费，又是父母亲和弟弟们凑给我的，我真是感到惭愧。
　　
　　我回到厂之后，工作队续贯彻了二十三条，和工作队刚来厂时的政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原来统统挂起来的干部，现在统统下楼。几天工夫就把所有干部，上至厂长书记，下至事务长、通讯员，都经过快速的洗手洗澡走下楼来，成了四清干部。
　　社教工作团还在市区开了万人大会，现场广播喇叭直放到全市全郊区，不论是大特务、大贪污犯，只要能自首退赃，向大会交待，当场可以释放解脱，宣布无罪。
　　我那天在广播中就听到一个潜伏了二十年的美蒋特务头子，在会上自己交待自己的罪行和秘密组织后，社教工作团马上就宣布他无罪。一个贪污二万元巨款的财会人员当场坦白交赃之后，社教育工作团长也马上宣布他们无罪，不追究刑事责任。据说这大会开过之后，全市大小贪污犯和四不清干部以及潜伏特务，大部分都坦白交待了，因此四清运动进展速度大大加快。随后厦门糖纸厂的四清运动也就虎着头蛇尾的结束了。四清工作队就很快撤出厂去。
　　四清运动过后，厂里改选了一下工会，由工作队推荐军队干部子弟、和我同来厂里的王能胜担任党支部副书记、兼任工会主席。李永根担任了工会组织委员。党组织基本上还是原来班人马。
　　前面已经说过，四清运动结束之后，又发展了一批从运动中涌现出来的党员，据说他们都是从运动中涌现出来的新鲜血液，立场坚定，坚持拥护党和社会主义制度的工人中的先进分子。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被四清运动工作队一进厂就首批发现的苦大仇深的积极参与分子，却没有一个入党的，其中包括我。这究竟是怎么会？事后我也搞不清楚。
　　一度紧跟四清工作队日夜开会，在忆苦思甜大会上流了很多眼泪，做了好几个月思想工作，清经济时在食堂数的勤工助学菜票，春节回家千里迢迢与亲人相聚都不敢超假一天的我到四清运动结束时，仍只落个“下批发展对像”和去武装部集训的基民兵干部的资格。
　　我十分灰心，感到哭笑不得。入个党不够条件，叫我去抓枪杆子倒可以。相反那些刚发展的新党员有好些个复员军人却不叫他们去武装部培训。我问民兵连长王能胜，为什么不派他们去？王能胜回答是工作队认为他们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不够条件当民兵干部。我问他，那我入党不够格，却怎么让我当民兵干部？王能胜说，你的入党问题是你所在的党支部管的，民兵是我管的，我作为民兵连长，我要你。但入党你不在我们支部，我就没法帮你了，如果你在我们车间党支部，我早就吸收你入党了。（王能胜是厂党总支委员成糖车间党支部书记）我听了只能低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