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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一)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0-30 14:02:04      字数:3590

  附在九丫头身上的疯魔被“白虎煞”镇住的消息不胫而走。言论四起,传到了她三叔耳中。
  庆幸的是,那天他并未在场,而是去镇上参加三级干部会议。但既便如此,他还是以为难辞其咎。
  想想吧,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父亲,明目张胆进行迷信活动,而且又有众人围观……事件的严重性不言而喻。众口烁金,唾沫淹死人哩!
  于是,他立即把所有的顶头上司,还有小学校长、代销部主任、保健站医生以及妇女主任等头面人物一起请到家里,吃了一顿肉,喝了六瓶酒,才算心安。
  
  一直到第二天深夜,才听见街门“咣啷”一声。
  斯杨一骨碌从被窝里爬出来,正要跳下炕时,大姐一头撞了进来。紧跟着,妈的一只手扽着大姐的后襟,也跌进屋里。
  斯杨倏地跳下炕,呀呀乱叫着,撩开妈的衣襟就往怀里钻。妈的身子打了个趔趄,软绵绵地歪倒在炕沿上,只听得见斯杨吮吸乳头的“咂咂”声。
  大姐浑身是雪,眉发皆白,两腮红紫。她把两个布袋往炕上一甩,也顾不得拍掉身上的雪,一把将斯杨从妈的怀里拉出来,骂道:“死丫头!”
  斯棠从炕里头拿过笤帚,“唰唰”几下,扫去妈身上的积雪。接着,和姐姐一起抱着妈的腿,把她抬到炕上。
  多龙靠在门框上,一声不吭,只是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扫视着眼前的一幕。
  妈的上牙不住地叩击着下牙,咚咚直响,在被窝里焐了一阵,才睁开眼睛。这时,斯棠已把剩下的饭热了,给妈和姐姐各盛了一碗。
  “妈——”斯棠把碗凑到妈头前。
  妈只瞟了一眼,又闭上眼睛,吃力地喘息着。一会儿,长吁了一口气,想要坐起来。
  姐姐扶妈坐起来,斯棠夹起一根面条,喂进妈的嘴里。妈双目微闭,吃了几口,睁开眼来。一见斯棠手上端着的半碗饭,登时瞪大了眼睛。
  “你,你,你——”妈盯着斯棠,气得说不出话来。
  “妈,你喝口热汤——”斯棠把碗送到妈的嘴边。
  妈哆嗦着手,使劲推开碗,喘了几下,猛地抬手打了斯棠一个耳光,骂道:“你,你个破败星,把,白面,全糟蹋了——你,你要把妈,气死呢——”
  “妈——”斯棠委屈地叫了一声,呆呆地盯住妈的脸看。
  “死丫头,你胆子大啦,啊?”姐姐也骂起来。
  斯棠听了,只是低头不语。
  多龙猛地喊道:“是我做的!”
  这时,妈和姐姐才看见了多龙。两个人愣楞地望着多龙,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话。
  多龙一步跨近炕前,从斯棠手中抢过碗,恨恨地说:“妈,你吃!”
  妈突然一怔,呆望着多龙叫了一声:“多龙——”
  “妈,你吃!”多龙把碗重重地往妈手里一塞,依然用恨恨的语气对姐姐说,“你也吃!”
  妈和姐姐端着碗,四目相视,不知所措。
  “你们快吃呀!”多龙大喊。
  妈放下碗,眼角缓缓地泛起两朵泪花。
  “好啊,你不吃!好!你不吃,那儿子吃!”多龙一见妈放下碗,顿时吼叫起来。一边叫,一边端起妈的碗,几口便把半碗饭吞了下去。然后把碗往炕上一扔,怒吼道,“妈,儿子吃饱了,你饿着吧!你不要怕!儿子吃饱了,这就给你叼去,给你抢去——”
  “多龙!”姐姐急忙喝道。
  “你喊个啥?”多龙掉头瞪着姐姐,“你有本事,就领着我们偷去抢去,为啥还叫妈跟你要饭去——”
  “哥——”斯棠扯着多龙的衣角说。
  多龙一把拨开斯棠的手,吼道:“还有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你为啥不挡住妈,你说!你说!”
  斯棠大哭起来,斯杨吓得缩在炕角。
  姐姐一把搂过斯棠,也放声恸哭起来。
  妈却眯着眼,静静地瞅着多龙。瞅着瞅着,脸上竟泛出一片欣悦的神情。
  多龙喊了一阵,声嘶力竭,可是心中的怨愤依然没有释放出来。他双目喷火,两只脚交替着狠狠地踢踏着地面,忽然望见了炕上的那两个布袋,便一把抓过来摔在地上。霎时,棕黑色的干馍块撒了一地。
  姐姐尖叫一声,发疯地扑上去抱住多龙:“多龙,多龙,你疯了,你想要妈的命,要姐姐的命呀——”
  斯棠和斯杨一起嚎叫着,爬在地上,拚命地拣拾那些馍馍疙瘩。
  望着眼前这一切,多龙终于停止了叫喊,茫然地用通红而又闪亮的目光盯着房顶,脸上僵滞的肌肉簌簌跳动,两片厚实的嘴唇不停抽搐。突然,他牛鸣似的“吽”叫一声,“嗵”地一下跪倒在满地的碎馍上,膝盖的裤子上立刻渗出两片鲜血。
  妈倏然发出一声叫人心悸的喊声。她猛地滚下炕,爬倒多龙跟前,颤声大哭:“傻娃子呀,你真傻呀。你把你糟践死哩吗——妈还指望着你呢——”
  “哇——”多龙眼里,顿时扑簌簌滚出一串泪珠。他抱着妈的头,一下子哭得泣不成声。
  屋里,一片哭声。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发出阵阵尖啸。
  不知过了多久,妈从地上爬起来,叫儿女们一个个坐在了炕上。
  月色携着雪的冷光,从破漏的窗纸上渗进来,漠然地散漫在冰凉的屋里。
  多龙盯着妈隐隐闪着晶光的眼睛,幽怨地说:“我说过不叫你要饭去,你为啥还要去——”
  “我的傻娃呀——”妈说,“你不叫妈去,妈就能不去呀——”
  多龙低头沉默了一阵,说:“妈,我不想上学啦!”
  “啥?”妈一惊,“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妈,我决定回家挣工分!”多龙决然地说。
  “你——你——”妈气得用指头连连点着多龙的额头,“你这个不争气的!你知不知道,一家人苦死苦活地供你念书,图个啥?”
  “我知道!”
  “你知道?知道你还想回来?你给妈说,你回不回来?”
  “反正,妈——上学也挣不来钱,还不如挣工分。我——”
  “你给妈闭嘴!”妈怒骂一声,又叹息一阵,说,“妈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你爹爹老实,一辈子落在人后头,大雪亮堂的,还得在北山麻岗沙窝里放骆驼,一年到头,能挣下几个工分?前几天,队里说他丢了一个骆驼,这就把一年的工分全扣掉还赔不起!昨个,你二妈还说,队里今年倒欠,挣的工分越多,欠款越多。你说你还想着挣工分哩!你给妈说,你不好好念书,回来做啥?”
  妈的话,叫多龙大吃一惊。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些。现在,他更是无法理解。难道说,多劳多得,按劳分配是假的?他无法想像,劳动挣来的工分,竟会是欠款。勤劳创造的不是财富,而竟然是贫穷!
  他惊异而又困惑地问:“妈,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唉!如今队里尽是些偷奸耍滑的,偷的偷,藏的藏,哪还有老实人走过去的路——多龙,你是个懂事的娃娃,你给妈好好念书,将来做个大官,叫你爹也风光风光,再不受人的欺负——”说着说着,妈的眼里闪出了点点星光——
  次日一早,多龙怀着一腔愤懑,踩着大雪,心绪不宁、漫无目的地在田野里一直转到中午才回到家。
  一进街门,就听到一片笑声。
  原来,三妈家的大姐斯英领着两个妹妹斯蔷和斯薇,说是过来看望大爹、大妈,顺便叫大妈家的大姐斯杏给她们教做针线。
  斯蔷、斯薇是一对孪生姐妹。她们跟九丫头截然不同,衣着光鲜,面色红润,胸脯饱满,虽然只比九丫头大了一岁,但已经出落得凹凸有致,有些迷人的模样了。这纯粹是因为她们父亲有着别人所没有的地位和权力,所以姐妹俩不用上地劳动,也不用操劳家务。她们家的自留地,有人抢着替她们耕种,而她们的妈妈就是不去上地,每天也能挣半个工分——她只需到饲养场里呆上一个时辰就行。因此,家务活就由她一个人全包了。
  姐妹俩从小娇生惯养,心性傲慢,脾气十足,经常欺负九丫头。是啊,九丫头怎么可以跟她们比呢?不管是身体、衣裳,还是心气、见识,哪一样能比得上她们呢?可是,姐妹俩尽管心高气傲,却忽视了两样事情。那就是,她们和九丫头一样都没有进过一天学堂。当然,这并非她们天生愚笨或是不爱念书,而完全是由于她们的父亲具有与庄稼汉们一样的顽固的封建思想所致。在整个青湖地区,人们的思想大都如此,没有人想把“赔钱货”送去念书而白白糟蹋家里的银钱。由于姑娘们人人都一样,所以姐妹俩也就很难意识到这件事儿了。
  还有一样,也被姐妹俩强烈的傲气给遮蔽住了,就是她们的容貌和气质。姐妹俩长的一模一样,即使她们的妈妈也难以辨认。她们的皮肤一样粗糙,额头一样狭窄,眉毛一样稀黄,而且都长着鹰钩鼻子和发黄的尖利牙齿,看起来就像是一对乳毛未脱的雏鹰。更要命的是姐妹俩出言粗俗无礼,这使她们趾高气昂的气质大打折扣,犹如披上孔雀羽衣的两只小公鸡。而九丫头斯琴因自小受爷爷和龙哥哥的濡染,自有一副清新脱俗的神态,这是斯蔷和斯薇这对孪生姐妹绝不可能所有的。
  其实,就是她们俩谁大谁小的问题,她们的妈妈也糊里糊涂。这是因为姐妹俩总是为这个问题争论不休,以致妈妈干脆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而不去管它。
  跟斯琴相比,这对孪生姐妹更加嫉恨的还是斯棠、斯杨姐妹。斯棠和斯杨都有一副刚傲不屈的性情,孪生姐妹那点外强中干的傲气在她们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眼下,姐妹俩骨瘦如柴,长的比斯琴还矮小,看起来完全像个发育不良的小孩子,若非扎着辫子,跟那些男娃子几乎没有两样。然而,当你仔细打量她们的时候,就会感觉到,她们眼睛中喷射出来的冰冷的目光里隐含着一种炽热的抗争不息的精神。尤其是斯杨,那种冷峻而激愤的目光,犹如阳光下闪烁的寒雪,叫你不敢直视。所有这些,使她们与那对孪生姐妹格格不入。
  可是,她们的家实在太穷了。她们身无分文,从来都没有一件属于自己的衣服,更不能奢望一块天蓝色的头巾。她们家徒四壁,没有桌椅,没有毛毡,没有盐巴,连一根火柴都没有。但是,她们有一个即将高中毕业的哥哥。谁能说,她们家就没有希望,会一直贫穷下去呢!
  此刻,她们正安静地坐在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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