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去工作队探亲

　　亏得这时春节到了，工作队回家过春节和到社教工作团集训去了，而职工们也放了假。我趁这机会也回家去探亲。
　　我和雪梅分开已经一年多了，我很想念她，又想到当了半年四清积极分子，弄得这样结果，心里实在是想不通。当一个人工作上失意的时候，往往就特别会想起家，想起亲人。
　　令我惊奇和欣慰的是，这时雪梅也以大学生的身份在浙江家乡参加了社教工作队，下去当了个浙江金华地区义乌工作队的一个队员。虽然我对四清运动失了望，可是我对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成员还是挺尊敬和羡慕的。因为我当时知道工作队员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当的，而是从家庭出身好，政治思想好，又有一定工作能力的干部和工人中抽调上来的。是做人家思想工作，教育人的。比如我们厂来的工作队，都是漳州市委和政府机关中挑选出来的干部与工厂中的优秀工人。
　　我的雪梅，今天居然也成了四清工作队员了。我想在路过她工作队的地点时去看看她。因为我回家时正好经过那里。我想去看看像雪梅这样的一个年轻幼稚的女大学生是怎么样在做人家的思想工作的？是怎么样在教育人家的？我回家探亲说老实话主要是去探妻子的，而雪梅现在在社教工作队，不在家里，我一个人回到家里和岳父母一起在家等雪梅回去，那要等她什么时候？所以我干脆就先到她工作的地方去看她了，这样我就在浙干线的义乌车站下车了。
　　我根据雪梅来信写的地址：莆江县中岙公社南山大队的地址，我就在义乌车站下了火车，转乘去莆江的汽车，傍晚时到了莆江。我心里热烘烘的，以为一下火车就可以见到雪梅了。但谁知到了莆江县一问这个地址，人家告诉我还要乘一个钟头的汽车才能到达那里，而这班车今天早没了，要等明天是早上才有车。
　　虽然距离雪梅只有十几里路了，只隔几个山头了，可是这时天已经夜了，无可奈何，只好在蒲江县城过夜了。因此还得住旅社。
　　原来这个莆江县是浙中的一个小县城，地方很小，街道狭窄，马路还都是石板铺的，只有弯来弯去几个弄堂，和几家棉布杂货小商店。我在街上找了一家旅馆。这个旅社实在是个小客栈，我交了钱，服务员陪我来到一间房间，床铺是雕花的宁式床，家具有乌漆小橱，单背椅，倒也古色古香，像老百姓的住家。客栈还附设饭店，我就在客栈吃了晚饭。
　　吃好饭，服务员端来一盆热水和一只木脚桶叫我洗脚。洗了脚，我便早早的睡了觉，想着明天上午就能看到雪梅了，夜里都兴奋得睡不着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起来了，在旅社吃了早饭就出发。由于头夜买好了车票，早晨是头班车，上车很顺利，旅客也不多，都有坐位。我就坐在前排第二位，既可以有前面的视野，又比较安全。
　　汽车在山区公路上盘来盘去一个多小时，早半上，他就到了雪梅所在的义乌县中岙公社下车。下车一看四周山连山岙连岙。原来这里也是个大山区。
　　天气阴沉沉地没有太阳，凛冽的寒风次来使刚从温暖的南方来只穿两件单衣披一件泥大衣的我冻得簌簌发抖。下车问了一下路，我便左肩挎起一个帆布包，右肩扛起一只里面装着桂圆等杂物的旅行袋，踩着狭小的鹅卵石小路向南山大队前进。一路走一路问人家，当快走到前面山岙一个大村庄时，迎面碰到一个穿黄大衣着篮裤子的军队干部模样的人。
　　没有想到，我一下车站那有四十岁左右军队干部模样的人竟认识我似的对我说话：“喔，你大概是陈雪梅的爱人吧？正好我和她是一个单位的，她就住在前面那个村庄，一户贫农老大娘家里，我陪你去。”那军人操着北方腔热情地说，一面说一面来接我肩上的大旅行袋，说：“来来，我帮你扛。”我不好意思地忙避让说：“不，不，我自己来，怎么好意思叫你扛。”但是他还夺了过去。见我穿得单薄，忙又关心地说：“嘿呀，你从南方来那里热，这里穿这么一点衣服可吃不消的，来，把我的棉大衣穿上吧！”他放下我的东西就要脱大衣。
　　“不，不，不，我不冷。”自尊心使我下不了台，我赶快拒绝。我和他素不相识怎么好穿他的大衣呢。
　　一会，他提着我的行李，来到一幢山边沿有株大樟树的农舍里，叫着房东老大娘。那军人带我走了进去，对她说：“这是住在你家的吴雪梅同志的爱人，他从南方来。大娘，吴雪梅呢？”
　　听到这位穿军装的老干部的叫声，一位五十几岁的穿着斜襟棉袄打着裹脚棉裤的热情和蔼的老大娘说：“吴同志刚出去，去通知人去开会了。先上楼歇一歇吧。”
　　她把我领到雪梅住的小阁楼上的一间简陋的阴暗小房间里。那干部就出去找找陈雪梅了。这阁楼只能称作阁楼，他和我们家乡的楼房不同，低矮又没有窗，只是一些木板搁搁在那里。面积也十分狭窄。大概只有七八平方米大。我仔细看这小阁楼，黑熏熏的果见一张没有床栏的的破木床放上在那里，床上铺着我熟悉带花纹的雪梅从家里带来的旧棉被，以及放在床边的油漆脱落的一只小木箱，这是雪梅的行李，使我感到好亲切。可见雪梅真的住在这里，到了雪梅身边也就像到了家，我一颗心放了下来。
　　在房东老大娘叫女儿跟那部队干部去找雪梅的时候，我再望望这简陋的农家小阁楼，看着床铺上的雪梅的衣被，又使我疑惑起来，雪梅念大学怎么会念到这里来了？
　　我感到像做梦一样，自己探亲也怎么也探到这里来了？雪梅怎么会在这里呢？
　　这真人不敢相信。
　　但现实终于打破了我的怀疑，一会，楼下一阵脚步响，房东大娘女儿，一个穿着旧棉袄的十七八岁的山村姑娘急促地把雪梅带上楼来。
　　我乍见到雪梅对比和她去年夏天在厦门时的形象，我的脑子一时竟反映不过来，我的眼睛跟不上我的回忆了。她上身穿一件在家穿旧的了的格子布的棉袄罩衫，里面衬着她高中时在家穿的小棉袄，下着一条半新旧的灰卡其裤子，脚着一双旧布鞋。齐耳的短发，头颈上围着一条带穗头的三角围巾，脸色灰里带黄，乍一看，再不像一个女大学生，倒像这山里随处可见的山村妇女了。后来才知道，她在这里是以一个农村女干部的身份出现的，所以村里男女老少都叫她吴同志。
　　当她走上楼来的时候，我激动地望了她一会。雪梅看见我也颇高兴，但因在异乡异地又在搞社教寄住在人家的屋里，不免带点嫌意和我来得不是地方的尴尬相。
　　“你几时动身的？从那条路来的？倒怎么摸到这里的？”雪梅问了我路上的一些情况。这时房东老大娘的两个女儿和邻居都上来看看我这个吴同志的爱人，使我和雪梅脸红红的感到好难为情。
　　讲起刚才半路碰到的替我扛行李的军人，才知道这是她们工作队的队长。当地驻军空军部队的一位团政委。我这才明白，所以他对我这么了解和热情。
　　房东大娘是个寡妇，家里只有两个女儿，大的十八岁了，是工作队的积极分子，刚才替我找雪梅的那个姑娘就是，已经是一个田里的壮劳力了；小的还在小学念书。因为这个积极分子的姑娘是雪培养出来的，所以对雪梅很好。同时因为她家全家都是女的，所以雪梅就住在她家。
　　房东大娘很好客和热情，她像待自家客人那样接待工作队同志的爱人，一会亲自搬来一大碗糖水汆鸡蛋，我起初不肯吃，在来看热闹的乡亲们的热情劝说下，又经雪梅说：你就吃了吧。我才看那老大娘一眼感激地吃起来。
　　山里人真厚道，这碗酒冲蛋竟放了五个大鸡蛋。糖也放得很多，我感到一个人吃不下，就叫雪梅去拿只碗来，拣出一些叫她一块吃，但是雪梅说什么都不肯吃说：“你吃吧！你都吃下去好了，我吃过早饭还没有饿呢。”
　　后来才知道，也们住在社员家里，上面规定，社教工作队员在社员家里吃饭不准吃社员家里的好菜好饭，社员家里的鱼肉都不能吃，更不用说吃点心吃蛋了。所以她不敢吃，也不好意思吃，雪梅说你是客人例外。
　　原来是这样，我傻了眼。何以工作队要这样苛求自己呢？我在厂里见我们的工作队只是在食堂买饭排队排在后面谦让一些，买什么菜都是自由的。只是不与工人们抢好菜而已。可在这里，农村社教工作队在社员家里过这样苦行僧生活，我很不理解。雪梅说，她们在社员家里，吃饭只是吃点腌过了的萝卜菜。在我家乡萝卜菜是扔掉不吃的，因为萝卜菜是带点苦涩味的，只有用盐盐一下再蒸一下才免强可以吃，连猪都不爱吃。我这才了解雪梅的脸吃得那样又黄又瘦。我听了很是心疼。
　　当我住下几天后，才知道这里农民生活都是很苦的。农民家里都养猪，原来这里是出火腿肉猪的金华火腿基地。但是长年养猪的农民，却长年不见他们吃猪肉，把猪养大都整头的卖给了合作社。饭桌上都是些萝卜菜。主食也不是三餐净吃大米，而是吃麦碎饭，大米和着磨碎了的麦子，煮成的半干半稀的烂饭。为着磨麦子家家门前放着一座小石磨，磨一餐吃一餐，把猪养在眠床底下，与人混住，让它们满屋子里跑，又脏又嗅。我这才知道，我们山明水秀鱼米之乡的浙江，还有这们穷苦的地方。出金华火腿的地方却原来是这样落后苦难的地方。了解了这些情况后，更感到房东大娘招待我一碗水汆酒冲蛋的价值。
　　后来我送了一斤桂圆给她们作为酬谢。第二天我见那房东大娘的大女儿在吃我送的桂圆，她们吃桂圆也很特别，把壳剥了就这样带核煮了吃。因为房东大娘的大女儿是她家的主劳力，所以大娘就给煮给了大女儿吃。这个十八岁的山村姑娘，脸晒得黑里返红，腰上扎一根带子，穿着草鞋和白色山袜，一天到晚在田头山上劳动，是个下辛苦的姑娘，所以她妈妈疼爱她。我们浙江人把桂圆当补品，所以她妈妈就优先给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