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翩跹

　　过小年这天，尹艳萍试探着邀请罗小飞来家里吃饭，对方答应了，而且口气很愉快。
　　这让这个痴情女子特别高兴，一整天都笑意盈盈，有顾客对一个新来的技师服务不满意，投诉到她那，结果她直接就给人免了单。
　　“技师又不是电脑、机器人，出点错误也在所难免，没必要小题大做，口头警告，下回注意就成！”尹艳萍的宽容大度与平日的严苛形成巨大的反差。
　　“真的不用考核？你免的这单好几百大洋呐！”领班半天没合拢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其实最该考核的人是你……”
　　“老板，欧了，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
　　领班知道自己不该多嘴，识趣地赶紧开溜。尹艳萍哧地笑了一声，她突然发现如果心情好，身边的人其实都很可爱。
　　还没到三点，尹艳萍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店里，她得回家协助母亲准备晚饭，这餐饭意义非凡。
　　说好了做情人，说好了永远不会后悔，但如果真爱，谁能做得到，尤其是女人。有时候形式永远比内容来得重要，尤其是在男女关系上，无论你怎么去美化去装饰，没有那张具化的承诺，都是不道德和丑陋的，都只是欲望的诡辩。
　　罗小飞带了礼物，虽不算贵重，但很用心。
　　“小罗，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啊，真是！”尹艳萍的母亲热情地给客人递上了拖鞋。
　　“阿姨，小东西不值钱，您试试，看看效果。”罗小飞那声阿姨叫得挺甜，还真有种新女婿上门的味道。
　　罗小飞听尹艳萍说过她母亲睡眠不好，便给老人家买了款檀香的加热释放器。至于小熙，他则送了盒巧克力球，关键是包装精美别致，做成的音乐盒的样子，而且还真的会唱歌，小熙看见后眼睛就没挪开过。
　　“叔叔，你为什么在房间里还戴墨镜呀？”小熙一点也不认生，天真无邪地缠着罗小飞问东问西，“叔叔你会带我去游乐场玩吗？我最喜欢坐那个过山车啦！你坐过吗？”
　　“是吗，叔叔都没坐过，下次我们一起去。”罗小飞抚摩着小熙的头，“你得教叔叔哟！”
　　“没问题。”小熙开心地笑了。
　　晚餐异常的丰盛，就和小时候在老家过年时一样，母亲准备了十二道菜，鸡鸭鱼肉样样齐全。还有一道藕夹，手腕粗的莲藕切成饼干的厚度，用肉末和碎核桃拌成馅，将两片藕片夹住馅料，再裹上米粉，放油锅里炸，炸得金黄焦脆。这道菜是尹艳萍的最爱，她一个人能吃下一大盘，这也是记忆里关于过年的一个亮色。
　　母亲自然给罗小飞夹了这道菜，后者对它的味道赞不绝口，还认真地讨教了一番它的制作方法。母亲笑着介绍，在餐桌上教授烹饪技巧是她的乐趣。
　　“小飞，我们结婚吧？现在开始准备，能赶在耿莉和晓东他们前面。”吃饭时尹艳萍突然说。
　　“好啊艳萍，你说我们是选中式的还是西式的婚礼呢？”罗小飞兴奋地问。
　　“中式的吧，我喜欢穿旗袍，也喜欢看你穿对襟，小飞，你说景安能雇到轿子吗？”尹艳萍担忧。
　　“能吧，我在戴家弄就见到过那样的迎亲队伍，吹拉弹唱的师傅跟着，和电视剧里的一个样。如果你想要，我一定能替你找来！”罗小飞笃定。
　　这晚除了小熙，大家都喝了酒，罗小飞似乎还喝多了。
　　罗小飞突然拿出一枚钻戒，当着母亲和小熙的面跪了下来，尹艳萍听见了晓东对耿莉说的一样的话，她喜极而泣。这时一群穿制服的人冲了过来，吵吵嚷嚷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场面突然变得混乱，尹艳萍在人群里努力寻找，却再也没有看见罗小飞的身影，她嚎啕大哭……
　　这个梦太真实，有些细节在梦醒很长时间后仍在她脑海里反复出现，她甚至还能感受到那枚戒指刚戴手上冰冷的触觉……她多么希望能永远停留在梦境中，即使结局不是很完美。
　　中午的时候，尹艳萍给梦里的那个男人打电话，她模仿梦里的口吻向对方提出邀请，但得到的回答是人在外地，当天赶不回来。
　　罗小飞其实就在景安，在他的茶楼里，他知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所以他不会答应对方的要求，他随口编了这么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在这个“天亮就分手”的时代，二年的时间已经很长了，长到可以让两个人的关系发生质的变化，变成亲人。罗小飞不是没有想过真的和尹艳萍在一起，他的内心也充满矛盾，对这个美丽善良的女人他心存愧疚，虽然对方能有今天的一切全是靠他的帮助，昔日的按摩女摇身一变成为了注册资金过百万的“安菲儿”美容美体店的老板，用恩同再造来形容也不为过！
　　不过尹艳萍对罗小飞也是真好，报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男人。去年开春，罗小飞患上了病毒性感冒，因为没太在意，自己买了点药，结果变成了肺炎，需要住院治疗。住院的那一个星期，尹艳萍就像照顾自己的丈夫一样，细致入微。护士打点滴时多扎了一下，一向温和的她竟然对人家小姑娘发了一通大火。天气冷，药水更冰冷，注入血管手冷得受不了。尹艳萍买来暖手袋，就那样站着用它捂着点滴瓶，任罗小飞怎么说都不肯罢手。旁边的病友感慨，问他俩结婚几年了，感情怎么还能这么好。
　　还有很多生活中的细节，也都能让罗小飞感动，但却很难改变他对两人关系从一开始就定下的原则。
　　罗小飞害怕和一个女人真正步入婚姻，过上和周围人一样的平淡而充满烟火味的生活，害怕拥有那种“稳稳的幸福”。他知道自己的人生早就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被烙上了扭曲而痛苦的烙印，余生除了如行尸走肉一般苟活着，已别无他途。
　　即使阳光明艳、花香弥漫，他也能感觉到灵魂深处有一只肮脏丑陋的老鼠在疯狂地啃噬着，一刻也不停息，直到生命的终结。　　
　　
　　苏倩不知道从哪里得知邹楠参加“寻找舞者”的比赛，特意打电话来了解情况。
　　“楠楠，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太不够意思了，还拿不拿我当朋友了呀？”苏倩没好气地说。
　　本来邹楠最该让苏倩知道的，于情对方是她最好的朋友；于理，身为市剧团的首席舞者、著名的青年舞蹈演员的苏倩，或许会对参加比赛有所帮助。但事实上邹楠最不愿让知道的人就是苏倩。她有压力，怕对方知道而自己没能在比赛中取得好成绩，是件丢脸的事。关键她心里叫着劲，为了证明自己，在昔日“山茶花”的同学面前，尤其是在苏倩面前。
　　“是王睿，他硬给我报的名，参加比赛的都是专业跳舞的，我去能不垫底就不错了，怎么好意思和人说？”邹楠口是心非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楠楠，我看好你！再说你都过了初赛，已经很了不起啦！”苏倩很替对方高兴地说。
　　苏倩是真心替邹楠感到高兴，她认可对方的舞蹈天赋，为其中途放弃跳舞深感惋惜，但她绝对不相信邹楠能在比赛中获得名次，毕竟自己的好朋友已经告别舞蹈十年了。
　　“运气好而已。”
　　“关运气什么事，功底摆在那嘛，‘山茶花’出来的都是好样的！对了，我可了解过了，前三名都有现金大奖哦，届时你得请大家吃饭，吃大餐！”
　　“那你可要失望了……”
　　“呸呸呸，不许说这种丧气的话！对了楠楠，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行，真有要你帮忙时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邹楠这句俏皮话说得对方哈哈大笑，这才是闺蜜之间应有的谈话气氛。邹楠很珍视和苏倩的友谊，但她觉得彼此之间差距太大，所以相处时会有些拘谨，所以她渴望在比赛中取得名次，拉近她们之间的距离。
　　“楠楠。”苏倩突然话锋一转，问，“我听说市中心有家叫‘天睿’的商超发生了火灾，是王睿他家吗？”
　　邹楠愣住了，半天回了一句是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说出这句话很艰难。选择王睿，因为对方家境优渥让许多亲朋好友心生羡慕，甚至对她父母都高看一眼，这无疑也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即便她自己并不是看重这一点。如今“天睿”濒临倒闭，而准婆婆也瘫痪在床，王睿头上的这层光环骤然消失了，她突然间感觉无比失落了。
　　末了，苏倩说年底有个聚会问她能不能参加，邹楠含糊其辞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楠楠，加油！”
　　“嗯，顺其自然吧。”
　　挂断电话后，邹楠望着窗外的街景出神了很久，直到诊所有患者登门。　　
　　
　　邹楠在“青鸟”的练功房练习基本的舞蹈动作。
　　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练功房异常安静，只有练习者腾跃落地时与木地板发出的轻微接触声。在这个喧嚣的都市，这个点正是夜生活开始的时候，歌厅酒肆、各种娱乐场所因为临近春节的原因而格外地热闹。寻欢作乐的人们借着各种由头、通过花样繁多的方式，释放体内的激情，通宵达旦。
　　然而有这么一个安静的所在，一个刚刚从繁琐的世俗生活里抽离出来的女孩，正努力地为自己的梦想而拼搏着。她反反复复地旋转、跳跃，对每一个动作的细节都严格要求，对相应的表情都认真揣摩，她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聚拢后沿着鬓角滑落到清瘦的脸颊、脖颈，再倏地钻入衣领……那里已经濡湿了一大片。
　　女孩是那么地专注，全部的心思聚焦在了雕琢舞蹈技艺上，以致于窗外走廊上有人出现、观看了半天，也没有察觉。
　　观者手机骤然响起，女孩惊骇地一震，循声抬眼望去，旋即莞尔一笑。
　　“对不起，我没有吓到你吧？”小邵抱歉地说。
　　“我才没你想得那么胆小！”邹楠去取外套披上，“你怎么又回来了？”
　　“呶，”小邵摇一摇手里的手机，自嘲地笑笑，“女朋友的电话追到朋友那了。”
　　“看来你平时不太老实嘛。”邹楠笑着看了对方一眼。
　　“像吗？”小邵故作惊讶，突然话锋一转，关切地问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开空调啊？”
　　邹楠下意识地看了眼角落里的柜机，解释：“我是来跳舞的，又不是来练瑜伽的，用不着。”
　　小邵会意，知道对方是个克己懂礼的人，对能无偿借用场地就已经感激不尽，断然不会再“得寸进尺”的。
　　“你开就是了，用不了几度电，你要是在我这着了凉、受了寒，我可担待不起，不说影响你训练，就是罗哥那里我也不好交待呀！”小邵一本正经地叮嘱，“下回一定开开！”
　　邹楠见对方如此诚恳，只得笑着点了点头，心中感到一股温暖。
　　“王睿不来接你吗？”等邹楠换好衣服出来时，小邵问。
　　“他最近比较忙，再说我回去也就十分钟的路，没必要。”
　　“那是天气好的时候。”
　　“什么意思，现在下雨了吗？”邹楠反应过来，望向窗户，灯光明亮处能看见雨下得还不小，她拍了拍帆布挎包，“幸好我带了伞。”
　　“你练得真够专注的。”小邵感慨了一句。
　　“哪里，是你们练功房隔音效果太好了。”
　　“我送你吧。”
　　“……不用麻烦。”
　　“你这话也太见外了吧，会没朋友的噢！”小邵抢白道。
　　“那……谢谢！”邹楠感激地说。
　　如果不是下雨，邹楠是不会让别人送的。邹楠这种从不愿麻烦别人的性格常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反感，在没有吃过苦头前，她永远也领悟不到它的害处。无论哪种性格，哪怕是善良、谦逊抑或温柔，一但过了头，就不是好事。
　　不过小邵并不是生性敏感、计较的人，所以他不介意，而且为了报答罗小飞的恩情，他挺乐意帮助这个孤芳自赏的善良女孩的。
　　“我觉得你那首‘春彩满布’的背景音乐选得不够有张力，全曲平稳几无波折起伏，而且音乐元素也太过单一，和你的舞蹈动作并不能完美契合……是不是能做一点改变？”车子停在邹楠指定的路口后，小邵突然说道。
　　“是吗？”邹楠对这首姚会长临时挑选的伴曲还是很满意的，或者说并没有感觉哪里不对。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样，年后我给你找个高手，让他给你的舞蹈量身定做一首伴曲，包你满意！”见邹楠不置可否，小邵建议，“你可以比较一下再做决定嘛！”
　　邹楠盛情难却地点了点头。
　　“对了，我觉得作品的名称也得改，‘翠屏春韵’太老气横秋了，不如叫‘翩跹’！”
　　“翩跹？”邹楠咀嚼着这个词汇，下了对方的车。
　　后来，在鸟山村的茶园里看见蝴蝶于翠绿的茶树上翩然起舞的时候，她脑子里首先冒出来的就是“翩跹”这个美妙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