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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雪梅来了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10-26 09:44:34      字数:4457

  到正式要来的那天头夜,我就睡不安稳了,天没亮我就早早起来,打来水洗刷房间的眠床和桌椅。然后去食堂吃早饭,然后昏昏沉沉地去上班,然后在车间里,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等待。
  那一天我的心情真有点像头年在家结婚时盼新娘来时的那样焦急难捱。好容易等到九点多钟,我再也等不及了,(火车是十点一刻到达杏林工业区车站。)就向李永根讲了一下,提前半个小时就急急地到火车站去接。因为我们厂离火车站有三里光景的路,晚去了他恐怕来不及接。事实上三里路走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结果是走到车站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这一个小时就那么望眼欲穿地看着和听着铁路前方的动静,看前方铁路上有没有火车喷吐出来的白烟和吭吭的鸣叫声。
  盼呀盼,好容易终于盼到了老远火车吭吭地吼叫和滚滚白烟的火车沿铁路开过来时,我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烟尘滚滚的列车。
  一会,列车吭吭长鸣着进入车站终于稳稳地停了下来,各车厢打开车门,让下车的旅客下车时,我紧盯着前面的那两节车厢的门。但谁知一刻钟过去了,应该下来的旅客都下来了,却没见我所盼望的雪梅的身影。
  “怎么今天还不来,她到底怎么了?难道没有如期出发?”我灰心丧气好不失望。
  “那是她临时改变了主意?放假后又回到宁波老家去了?”
  我想想不可能,她不是说话没准的人,
  “要不是路上出了毛病?她没有来过那么远的路,在鹰潭转车时车转错了车?到广州湖南方向去了?”我十分不安地胡思乱想起来。
  当列车放完了,又带上去厦门的几个短途旅客,重又吭吭地叫着向厦门开去的时候,我从提着大包小包的下来的向工业区方向走去的旅客中,仍不见我熟悉的雪梅的身影时,只得灰头耷脑地回来,心里甭提多懊恼多失望了。
  当我在铁路路基上已经无精打采地走了半里路时,偶一回头遥见去西边化纤厂方向,有个年轻的姑娘手提着两只网袋正在那里立立走走,犹豫观望。我看到那身影姿态好像雪梅的样子,我不由得心里一动,那是雪梅,她走错了方向。我忙返回去向她叫了一下小名,挥手招呼,那年轻姑娘竟站住转过头来。
  “啊,真是雪梅呀!”原来雪梅是从列车后面的车厢下来的,没见到我,当时我只注意列车的前面和中间,这就造成了两头不着了。下来后她又走错了方向,结果就走到西面化纤厂方向去了。我狂喜地奔上去接她,忙接过她手上的一只网线袋。
  一年不见雪梅胖了很多,由于天热和刚才走路,她的面孔愈显得白里透红,美丽动人,这说明她在学校里的生活还是可以的。我欢喜极了。
  我把她带到宿舍,一面让她洗脸洗澡,一面我自己提了一只篮子和两只搪瓷碗赶快到食堂去买饭菜。今天我买了两碗鱼肉等好吓饭要优待妻子了。从宿舍到食堂来回有两里路,并且要在弯弯扭扭的田间的田埂小路上走,一不小心就会踹下田里去。可是我行走如飞如走平地,买好吓饭只十分钟就到宿舍了,常常走得大汗淋漓,可是我是那么地兴奋和愉快。在食堂和路上碰到我的人都感到奇怪,向我望望,“今天张家良怎么高兴还买了那么多好菜,平常用是从来没有年看到过他买这么多好菜的”。
  中饭吃好,雪梅从网线袋里拿出来她从金华车站买来的甜瓜和李子,我在这里吃到了家乡的瓜果感到十分亲切和高兴。这种甜瓜和李子在浙江随处有买,可在闽南却成了稀罕之物。我除自己吃些外,下午还送了两条给李永根和还有一个宁波藉的老师傅同尝。中饭吃过以后我还得去上班,中午我叫雪梅好好在床上休息一下,睡一个午觉。我自己又去车间上班。到傍晚下了我又急急地去食堂买吓饭,恐怕把吓饭让人买完了。
  我早早地在买菜栏前排队,买菜的小窗一开,我第一个叫炊事员给我点菜。买回来后,又急急地提着饭菜回来,轻声敲门叫雪梅开门。雪梅经过下午的休息,已经很精神了,她喜气洋洋地来开门,看我又买来许多好菜,说了一声吓饭买了那么多呀,她就赶快把饭篮接进去。吃好饭雪梅争着要洗碗,我争着自己洗,于是两人一块洗澡一块休息。
  七月的闽南天气也很闷热的,当时还没有空调,连只风扇也没有,靠一把扇子来降温。雪梅见我常常是满头大汗的,她就摇着她带来的一把芭蕉扇在一旁替我扇凉。幸而我们住的着那间房间,除北面有一扇窗外,东侧面也一扇小窗,室内有点过堂风,房间里就阴凉多了。那晚上我们感到像新婚那样的欢乐和兴奋,我感到自己如在梦中。
  雪梅来了,使我那么愉快,一天到晚高兴得像过节一样。我是那么地疼爱我年轻的大学生妻子,平常很节约的人,一下子变得大手大脚起来。每餐都买两三个菜,鱼肉虾蛋,有好吃的我都买。吃饭时我把好菜一筷一筷地挟到雪梅碗里。看她有点咳嗽,还特地买了梨头蒸冰糖给她吃;夜里不开会,我总带她到工业区具乐部去看电影、逛马路、看商店。还在百货公司的照相馆里照了一张两人站在一起的双人照,以补充结婚照。因为去年我们结婚时,时间匆促还没有拍过结婚照。
  雪梅来的第二个礼拜天,我就带着她到厦门市区去玩。我们先摆渡游览鼓浪屿。在鼓浪屿还在椒庄花园的假山下坐着乘一会凉。两人坐在曲征廊桥上,望着那树荫花丛中来往的游人和听着拍崖的涛声,感到心情舒畅,雪梅说鼓浪屿这地方真美。然后再摆渡回到思明路和中山路,还在中山路的百货商店买了一双白跑鞋。
  我们在夜里宿在旅社里,因为那时厦门并不像现在那样,到郊区有很多班汽车。当时傍晚没有回桃园工业区的班车。
  但是经济拮据,给我们在旅游中带来了不爽。吃的我们不敢上好的饭店,只随便买一些糕点吃。特别在那旅社时,我带着雪梅一家一家找了好几家,住个双人房间都要好几元的。我起初以为一元几毛钱就够了,因为我记得过去回家时,在家乡城里时住一晚只要五角钱就可以了。最后在一家旅馆,大约是两元钱,开了一个小房间。不过那时候的二元相当于现在的两百元差不多,好在雪梅过惯了扑素的平民生活,她也不计较。第二天一早,我们又随便玩了一会,这就乘公共汽车回厂里宿舍了。
  雪梅在学校里学会了游泳,我特地去十里外的集美镇给她买了一条游泳衣,在城里时忘记买了。天气晴朗的傍晚,我就带着雪梅去离厂一里外幽静的二级水泵水池里去游泳。雪梅游泳时我就做她的教练,她会游一点,游得不怎么好,我又手拉手地教她。游好后,我们穿着湿衣裳再走一里光景的路来到配电室的下面地下室换上干燥衣裳。两人说说笑笑好有意趣!
  虽然经济拮据,物质条件较差,但由于我们的情深意笃,在这一个多月的日子里我和雪梅都过得很愉快。
  但是幸福的日子过得是这样的快,整个暑假除了路上来回,总共也不过四十几天时间。开头时两个人以为有四十几天好相聚,日子颇长,感到是很欢乐的。待过了二十天,就觉得一半去掉了,心里已经感到剩下的日子不多,惆怅起来。待过了三分之二,心里就紧张起来,虽仍欢乐地在一起共同生活,而这欢乐里却已经带点即将分离的凄凉之情了。待终于要离别那几天,两人在一起时,常想着离愁别情已经苦恼多于欢乐了;到最后几天我望着雪梅想着一别又要一年甚或一年多才能相见,我们就常常相拥着叹息流泪。
  而经济紧张更使这不愉快变得忧愁。这两个月由于两个人生活,再加雪梅来厂时寄去的路费,如今我手头已经没有一点钱了。而雪梅回去时路费加一个月伙食费,开学时的学杂费,至少要六十元。我把一个月工资四十几元钱拿来,还差二十元,这还不算自己的生活费。而雪梅回校在即,一时里这二三十元钱那里去筹措呢?那几天里我心懵不定的,在车间里干活都是丢三拉四的。一次去厕所解手时,把电工工具也忘在厕所里了。亏得好朋友王能胜去厕所时把它检了来。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只得再次向工会伸请补助了。
  工会总算还体谅我的苦衷,说实话工会里主要也是我的朋友王能胜在。王能胜是在五八年时跟我们复员军人到厦门甘蔗化工厂时一道来的,他的父亲是当时的厦门海军副司令,正好王能胜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他父亲就叫他跟着我们一块来到厦门甘蔗化工厂当学徒,我们拿三十元一月,他算是社会青年,只有十五元一月。但王能胜很上进,他身为一个海军副司令的儿子,却没有一点高干子弟的架子,厂里让他管煮糖的一个重要岗位——石灰窑,那是很脏很累的活,他服从分配,苦干实干,很快入团入党,现在已经当了厂工会主席。也许是我们在他父亲下面当过兵,他把我们复员军人当他的亲兄弟似的,总为我说好话,处处帮助关怀我们复员军人。有一次在流行性感冒来临时,那次我发高烧到三十九度,一个人住在那间朝北的房间里,两餐没有到食堂去吃饭,引起了大伙的注意;还是王能胜敲开我的门,把我用黄鱼车送到医务室去治疗,后来还给我送饭到宿舍。
  这次我妻子来了,也是王能能先知道我的困难情况,说你有困难可以写一张申请补助条子,经讨论工会补助我三十元,这才解决了雪梅回校的路费和学费。我打心眼里感激工会感激王能胜和支持我的那些同志们,我心里说我家雪梅读点书是靠众人扶助的!真可谓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啊。
  从中也可以相见,当时我以为我在厦门工作待遇特别低,自己一个三级工收入才四十几元。
  几十年后,我在网上一些小说里和电视剧里看到,那年代,除了部队军官工资略高些外,一般职工工资都这么低,就是在生产建设兵团当员工也只三十几元一月。即使部队里一个排长的工资有六七十元,但他们在士兵食堂吃饭也要付钱的,除了伙食费,也只剩四十几元,也只相当于一个三级工工资。可知当时全国都都是这样,这是由于当时我们生产力还很低下的缘故。
  临走的那天下午,我去车间里转了转,与领导打了个招呼,就早早地回宿舍来,一块帮雪梅把衣裳等东西捆扎好。真是可怜,雪梅来时只两只网线袋,去时依旧是两只网线袋,这趟来只给雪梅买了一双跑鞋,而无力买只旅行袋。然后我早早地去食堂买夜饭。火车经过桃园工业区车站时是在晚上五点多光景,提前吃好夜饭,两个人又在床边坐了一会,我抚着雪梅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了。
  待到四点光景我就送雪梅去火车站,我帮雪梅提着一只装着四方马口铁箱的网线袋,走在雪梅的后面,脚步是那么的沉重。仿佛地上有磁场吸着我似的,以致一脚一脚拨步是那么的艰难。我一面走一面还絮絮絮叨叨地嘱咐她:路上小心,上下车要小心,到了学校就立即来信等闲话,而鼻子阵阵地发酸眼眶阵阵地发热,已经克制不住自己了。这时雪梅也泪光亮闪闪的,似乎也感到很难过了,她也舍不得离开我,只是她一来是个性格内向感情深沉的人,二来她这人比较理智,想着开学时间将到,不去不行。所以她没有像我那样的伤感,只是嗳嗳地温顺地应着。
  待过了一个大丘陵,翻过一个山岗,下坡去马上要到火车站的时候,在一棵松树下的山坡上,我见四下无人,终于又一次放下东西,哭着拥抱了雪梅一会,然后再慢慢地送她下车站去。
  我们买好票,在月台上等了一会,列车吭吭地叫着呼啸而来。我随着响亮的嘶心裂肺的列车吼叫声,感到我的心也给震碎了地帮雪梅提行李上火车。
  送雪梅钻进火车后,我的心好像也被列车摘了去似的。一直等到雪梅找好了位置,从车窗里微笑着张出头来才又奔上去目不转睛地紧紧地盯着她,两眼仿佛摄像机似地要把雪梅离开时最后的一瞬间的雪梅形态摄下来。
  列车在桃园工业区只停了两分钟,旅客一上车,车门一关,它又吭吭地吼叫两声,像条巨莽似地慢慢向北面的铁路上游去。我跟着列车盯着雪梅张着头的车厢,又往前奔了半里路,直到列车越开越快渐渐弯进一座丘陵见不到了才返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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