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雪梅走了

　　在回来的路上，我的灵魂似乎也给雪梅带走了，垂头丧气地在铁路路轨上一步一档地走着。想着上个月从这里喜气洋洋地把她接来，带着她到宿舍去欢天喜地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可是眼睛一眨，她又回去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是过得多么快呀！
　　这一个多月来我和雪梅，虽然在异乡异地过得却是那么的欢乐。除了我八小时上班和晚上开会之外，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我们一块儿去厦门游南普陀、游鼓浪屿，一块骑自行车到集美，一块儿去二级水泵游泳，两人面对面地吃饭和一块睡觉，相亲相爱是那么的亲热和甜蜜。有时连晚上班组开会都带她去，我们在开会讨论，我就让她在电工班门口的香蕉树下听我们东拉西扯地谈讲闲话。有段日子，她说学校规定暑假要劳动，她于是穿着向劳资科借来的劳动布工作服，跟我一块到动力车间劳动。参加检修发电机，她和我们一块给解体的发电机定子擦拭灰尘，她在陌生的地方，做事也是那么的安详自在。休息时她穿着一套半新旧的女工作服，搁着腿坐在车间门口，致使厂部一个干部过来，还以为她是新调来的女技术员呢。这种种件件仿佛都在眼前的情景，可是一忽她又回去了。
　　当我无精打采地回到宿舍房间里，想起她刚刚还在这间房间里的，此刻她已经在北去的列车上了，又剩下人我一个人了，心里感到无限惆怅。往日每次下班我急急忙忙地拎着那只长方形的柳条框，从食堂带回来满框的饭菜，轻轻地敲开门，雪梅喜滋滋地张出来迎接我，如今我回到宿舍再敲她也不会张出来了。
　　门一开，见屋里她睡过的床铺、她坐过的凳子、她吃过饭的方桌和看书的写字台依旧，似乎处处都还留着她在这间简陋的房间里的痕迹，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时的种种欢乐情景，此刻人去楼空，空寂寂，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处处都证明她存在过，现在处处又见不到她的身影了。我万分难过地叫了一声“雪梅——”，浑身颤抖着扑在雪梅盖过的被子上伤心地痛哭起来。
　　如果说一个人生活是寂寞和孤苦的，那么过过夫妻生活之后的一个人，就会更感到孤苦和凄凉了。雪梅在我身边时，我是百万富翁，感到是那么的富足；雪梅离去，我就变得一贫如洗了。自此后我又一个人默默地去上班，默默地下班，在班组工作余暇休息之时，人家讲讲笑话，我总是不声不响，沉默寡言坐在那里发呆。这些精神上的变化自然瞒不过众人的眼睛。
　　“张家良，怎么？老婆走啦？看你蔫头耷脑的？”政治办公室的王雪城在厂门口碰见我时戏谑地对我说，我也不隐瞒，默默地低下头去。
　　“嘿，这有什么，有来有去嘛！到明年暑假里还可以再来。等毕业了你就干脆把她分配到厂里来吧！我们厂里还会发展的，她不是在学医嘛？以后就叫她分配到我们厂的医务室来。”我想着王雪城的话，想起当时厂里王书记也曾对我这样说过。说毕业后叫我把我爱人分配到厂里来的话。想着再过四年，雪梅毕业时真的能分配到这里来，虽然仍在异乡异地，但有两个人就不会这样感到寂寞和苦闷了。觉得能和雪在一起生活，相亲相爱，永不分离，就会觉得一切美好起来。
　　过去刚来这里时，觉得这地方天气很热，当地人说话难懂。可时间待长了，觉得这里的生活也还可以，除了话听不大懂外，吃的也是大米，蔬菜也和家乡差不多。仔细想想，这里也有很多优点：这里气候温和，四季如春，海滨城市，风光秀丽，许多福建内地人和东南亚华侨还都向往到厦门来呢。而且文化也很发达，当时这小小二十几万人口的一个城市，却有一所世界著名的综合性大学——厦门大学。厦门北面的一个半岛上，著名爱国华侨陈嘉庚先生的故乡集美学村，还办有七八所专业技术学校。这里还有香蕉、菠萝、龙眼、甜柚等南方水果。如果雪梅毕业了能分配到这地方来，我们是会过得很幸福和愉快的。家乡父母兄弟也可以到这里来走走，自己两人隔几年也可以回浙江老家去看看。这样想想，我现在不想叫她到分配到家乡去了，想叫她分配到厦门来。可是那还得等四年以后啊，这孤独的四年岁月是多么的漫长啊！
　　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的伤感和痛苦也慢慢好一些了，因为不顾怎么难过，我当时感到自己这样做还是对的，是理智的，那痛苦是理智战胜感情的痛苦。难道她来了就叫她永远留在这里，不去继续读书了？这样不就毁了她也毁了自己？为了将来长远的幸福着想，眼前还是先要吃点苦。为了我们一辈子幸福，她应该再去读书，让她去完成她的学业，总不能让她就待在这里半途而废呀？
　　但是古人说：人生几多悲伤事，无非生离与死别。新婚夫妻，结婚十几天就离别，这一别就是一年。日盼夜盼，好容易盼到了一年一度来厦门度暑假，现在又要等一年以后才能相会。这样的日子直等十年后我们才调到一起，那时候我已经三十七岁，雪梅也已经三十岁了，这是当年我们没有料到的。原以为她毕业了就能调到一起，可是好事多磨，后来雪梅毕业时，浙南医学院没有分到福建的名额，只好分到家乡去。她在家乡，我后来也只好调回家乡，这样一转折，后来等了十年两人才相聚在一起。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就在这样的悲欢离合、离多聚少中消耗掉了。等后来长相聚在一起时，两人差不多都已经步入中年了……
　　这时雪梅已经回校了，我多担忧也没有用了，现在我忧愁她的是她路上的安全了。
　　她那天上车后，一路上是不是还顺利？如今是不是已经平安无事到达了学校里？那条路是很不方便的，列车到了金华得下来。下车在什么时候呢？我记得他回家路过那里时是在第二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可在这个时候下车那里还有去温州的汽车呢？那样她就得在金华过夜，她也很节约舍不得花钱住旅馆的；如果不住旅馆，晚上一个人蹲在汽车站里，一个年轻的姑娘是很危险的呀。东西和钱会不会叫坏人偷走？即使上了汽车，我又为她担心那条公路。据她讲那条公路要经过丽水和缙云，那地方都是崇山峻岭，汽车弯弯绕绕盘上盘下要经过许多陡峭的山岭和江河，路上是不是会安全？现在是暴雨季节，公路会不会塌坊和被大水冲断？这一切的一切都有使我担心。但是担心也没有用，我只能一天一天地等着，等着她到校后的来信。告诉我路上的情形。不像现在，每个人有手机，随时随地都能得知对方在什么地方的讯息，可知做现代人幸福得多、方便得多呀！
　　雪梅走后第六天上午，她的信终于来了。我战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拆开来看，我一目十行地急急地看了一遍，她已经顺利地到达了学校里，这下子我才放心了。而且这封信是写得多么的好啊！多么有感情啊！字里行间充满了她对我的依恋和怀念，我无限欣慰地感到她已经成长了，懂事了。两人一起相处了一个多月，她对我产生了更深的感情。是的，两个人在一起单独生活往往比在家中依赖在父母身边感情更深，因为饮食起居种种生活都出在一个人的安排和筹划，没有其他人，同时夫妻俩在一起生活更能毫无顾忌地表露我们彼此的爱护和欢愉。
　　雪梅来信中写道：“自从那天傍晚你依依不舍地送我上火车后，三天后我已顺利地到达了学校里，一路顺风，请你放心！”
　　她在信中还详细地写着：“家良，那天傍晚，我和你难舍难分地乘上列车后，我坐在车里一直静静地发呆，想着我在你那里，你对我的种种好处和爱抚，我难过得哭了。回想起这一个月来，在你身边，你对我是多么的好啊！每餐吃饭时你把好菜都挟到我的碗里，你还买各种各样的水果糖果给我吃；我偶然患一点感冒，你急得在我身边团团转，又为我买药又给我梨头顿冰糖给我吃，你对我比我爸爸妈妈还要好，我是多么的感激你啊！
　　“这趟来，你不但供给我吃供给我用，供给我路费和学费，还为我买了一双跑鞋和一件游泳衣，而你自己生活却是十分刻苦。我到了你那里，才知道你自己的衣食是那么地简朴；可是为我却从不吝啬，你比我的亲哥哥还亲啊！我一辈子忘不了你！
　　“在回来的路上，我想我起我走后你又要一个人孤孤伶伶地生活，心里很难过。其实我也是多么舍不得离开你啊！可是为了学习，为了我们以后的幸福日子，我又不得不离开你。在回来的路上我一面难过地想着你，一面牢牢地看着自己的东西，我想如果把你给我的钱和东西丢了，那我就对不起你了。
　　“亲爱的家良，现在我平安地到学校了，使你可以放心了。我到了学校后，见大部分同学也都已经回来了，头两个月没见，大家说说笑笑感到很愉快。
　　“我怕你挂念，洗了头洗了澡。就赶快给你写信，我希望你再不要老是挂念我，我在学校里有老师和同学们在一起，有啥困难他们会照顾我的，希你放心好了。希望你在厂里下饭吃好点，常去看看电影，生活过得愉快点，你在厂里安好愉快我也放心了。”
　　我看了这封来信，如吃了一剂大补剂，顿时精神焕发，心情舒畅了。我把她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深深地感到雪梅对我的真挚感情。现在我觉得只要她愉快，她能在大学安心学习，我在厂里，在这异乡异地再凄苦也是值得的。于是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常态，除了经常给雪梅写信，每个月十号风雨无阻地给雪梅去寄钱，我又一次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和学习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