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三秀直捣水远老巢

　　八月底，宋家沟的批斗大会将如期举行。大癞子代表大队革委会来通知三秀，彭知喜这两天白天出工，晚上在家不能出门，更不能以生病来拒绝或延期参加批斗大会。
　　三秀头也没抬，小贵又是屎又是尿的弄脏了竹摇床里的尿布片，她正忙呢！
　　她心里想明天再去公社为爹申辩一次，上次三秀去公社找女书记，她又哭又说，说我爹当兵是被抓壮丁被枪逼迫的；他在堤上拿刀是吓唬人的；爹打我男人也是家务事；打着他了吗？没有啊！我男人可以来作证啊！
　　三秀一把鼻涕一把泪，女书记递来一杯热茶，眼圈也红了。说我知道了，我会叫他们搞清楚的。
　　棟果子只比桃儿大一岁多，她还不懂大人们的事。她跟桃儿一起从小玩到大，也喜欢和大贵和小贵一起玩。这天大人们收工回来了，楝果子前脚走进桃儿的家门，她家的狗后脚跟了进来，狗也喜欢在桃儿家玩。
　　楝果子悄悄告诉三秀，说水远哥写了两张纸放在我哥那，后天他要上台念还要喊口号呢！
　　三秀说你怎么知道的？楝果子说大哥拿给小哥看，他有些字不认得。
　　若真是这样，水远还是个人吗？今后他还想回这个家吗？这夫妻感情还如何维持得下去呢？三秀胡乱扒几口饭，抱着娃儿在房里走来走去。不，不行！我今天非捅了他的老窝不可！要闹就闹他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看他还敢不敢上台斗我爹！
　　三秀抱着小的牵着大的，往宋家沟去了。临走，她笑着对爹说，我去接水远。接不回来，我就一个人回来。您放心！
　　彭老幺不知三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他不能出门，老婆子胆小怕事跟去了也没用，宋家的人该不会把三秀关在家里打一顿吧？
　　
　　三秀到了水远家，跟坐在门口吃黑晚饭的大哥大嫂点点头，一抬脚走到堂屋里去。婆婆一抬头，惊慌得嘴里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她借势大声大气喊道：“三宝子，你这么早就死到床上了？你们俩有话好好说，不要在我眼皮子下面来吵架抖狠噢！”
　　大贵看奶奶说话恶声恶气，躲在她妈衣服后面不敢出来。
　　水远正在拿针补蚊帐，他打着赤膊，趿着一双烂拖鞋跑了出来。大贵儿看见他，闪出单薄薄的身子，用细细的胳膊紧紧抱着他的腿，一咧嘴就“哇，哇”地哭起来。边哭边重复地喊着：“爹，爹！”水远抱起三岁的女儿，鼻子酸酸的眼圈也红了。
　　水远爹连忙给三秀让座，大嫂也进屋来陪着笑脸围着三秀问寒问暖。三秀吩咐水远的小侄儿去把二叔二妈喊过来。就说幺妈来了，喊他们来有话说。那小家伙点点头，撒脚就跑出门去。
　　大嫂抱着小贵，说你们来了就好，来接爹回去噢，爹知道错了。他早就想回去了是不是？哦，哦，你爹想你们呢！
　　大贵真真切切的知道她爹还活着，她像往常夜里一样，伸手去摸水远的耳朵；还像夜里一样把她的小脸钻进爹怀里。水远心里是既难受又高兴，就用他胡子茬茬的脸去擦女儿的粘糊糊的小脸蛋儿。
　　不一会儿，二哥二嫂也到了。大嫂见两三个邻家女人在大门口探头探脑往屋里望，索性半掩了大门。
　　三秀坐下来，说今天我回家来把一些事说清楚。说对说错，爹和两个哥哥嫂嫂批评纠正就好。
　　“我爹戴高帽子挨斗，被人踩在脚底下抬不起头，我就不多说。可这是由什么事引起的？水远他都做了些什么？想必大家也是知道的！”
　　水远妈抢着说：“你爹挨斗与我们什么关系？你别赖我们头上！”
　　水远爹故意大声咳嗽一声制止她，对大贵说：“来爷爷这里来！来！”
　　三秀冷笑一声说：“我爹倒楣受罪是他自己的事。你们也看见了，运动来了，挨批斗的不是他一个！可是妈，不是您那天跑到我们家又哭又闹把事情拨大，我爹幸许也不会被抓走！”
　　“那你今天来是来算帐扯皮的啦？”
　　“我来，是这几天大贵发梦噤都在喊他爹，她以为她爹死了，想起来就哭……”
　　大嫂翻她婆婆一眼插嘴道：“哪家不吵架？哪个娃儿离得开爹妈？唉！乖乖哟！你爹天天在你奶奶家有吃有喝不出工，他活得好好的！”
　　三秀放手要大贵去爷爷那，她压低声音说：“我不是来接他回去，我知道爹妈哥嫂家米仓满满的，养他一年半载没问题！我们倒口湾有规矩，农忙季节，谁也不许躺在家里不出工，耽误一天倒赔一天。换句话说，她爹在这里玩一天，我在田里栽秧割谷全是白干的！”
　　大哥连连点头，说都是一样的，一年两季忙，哪里都一样！大嫂又补充道：“天下乌鸦都是黑心肠。乡下人苦命！农忙起来，累得跟牛一样口里吐白泡子，下辈子宁愿投生到街上去当一条狗！”
　　二嫂忍不住笑了。她停住芭扇小声说：“我娘屋里呀，割谷挑草头这几天里，哪个偷懒就开他的斗争会。我家四弟的媳妇有六个月身孕了，栽秧割稻子，腰都弯不下去。一天都不能停歇，唉！”
　　水远妈气鼓鼓的，把赶鸡子的竹竿把地上戳几戳：“那天三宝子从倒口湾回来，脚上血污淌流，你们一个个眼睛都瞎了？这些天你们谁心疼他了，让他吃好的喝好的了？哦哟，现在一个个都充好人哩！”她话是说了，心里却有点发虚，万一老大媳妇当这么多人跟她顶撞几句，那不给老三家的看笑话吗？
　　没想到老大媳妇笑容满面地叫一声妈，说您前天晚上才杀了一只鸡给三宝子吃了呀！我们两口子还是两个小东西哪个上了桌子的？今儿三妹回来，您去爹那里睡，三妹也别回去了，明早他大哥杀了鸡，弄你们吃饱喝足了，一家人回去好好过日子，大贵你说好不好！
　　大贵不想吃鸡，她拉着爹的手就要走！
　　三秀开口了：“难为大嫂，我哪有口福呵？我生大的，我妈拿的是腌好的半只鸡，二十个鸡蛋。我生小的，鸡毛鸡蛋壳都没看到！我就不明白，宋水远是他爹妈从垃圾堆里扒出来的吗？我跟他生了几个娃了，你们宋家屋里是怎么对待我的？”
　　水远妈哼一声说，晓得你们家把我儿子当宝贝！你爹不是拿锄头就是拿锹，不是他跑得快，都被打死了哇！她说时，落下几滴泪来。然后就哭唱起来：“我的个儿呵，你爹妈没本事，让你到别人家受欺负哇一一”
　　三秀一把拉起水远的胳膊，強压住怒火说道：“你今天当着你大家的面说清楚，我爹妈是怎么欺负你的！前年他们自己吃水号子煮大米，我两个妹妹都一人一碗，你呢？你吃的是白米饭！桌子上只要有一点顺味的菜，我妈都把菜碗都移到你面前。在堤上，我爹时时刻刻护着你，对大家伙儿说您们高抬贵手，我娃儿腰嫩，少上半锹土吧……”
　　水远擦擦鼻子点点头，他一甩胳膊说：“妈，你只会演戏！三秀说的一点没错，他爹妈……什么时候欺负我的？你编里编里说的不要赖我！”
　　水远妈从椅子上站出来，扬起竹竿朝水远的脑壳敲下去。她怒不可遏地骂道：“你个讨债鬼！人家用锹铲你也是我演戏编的好故事啰！”
　　二嫂嘟囔道：“我看你爹妈善眉善目的，水远在你家吃不了亏。”
　　三秀对她笑一笑说：“二嫂，你们俩口子从来就没吵过架吗？我和水远有没有感情暂且不说，结婚快四年了，吵架干仗有什么稀奇？做父母的能火上浇油吗？可我婆婆在我家门口是怎么闹的？叫他儿子今后如何做人？好了，您赢了！我爹被抓走，老帐新帐一起算，低头挨斗戴高帽，明天就要到宋家沟来开批斗会儿！”
　　一家人都低着头，听三秀数落。三秀越说越伤心，她伸手抓一把鼻涕甩在地上：“妈年龄大，一怒之下做了糊涂事，我也不怨您！可你儿子本事更大，准备踩在丈老头子身上往上爬一爬。狗屁张副主任上了门，动员水远写材料揭发我爹……呜呜”
　　三秀放声大哭，说大嫂二嫂，都是做儿媳的，你们给评评理，这种赶尽杀绝断子绝孙的事有哪个做得出来啊？
　　三秀话音未落，水远爹一拳头擂在桌子上。他手指头对着水远的鼻子骂道:“丟人！你们这娘母子把宋家沟人的脸都丟尽了！亲家遭了难，你们上窜下跳有功劳！老三屋里的，你放心！水远明天敢上台批斗他丈老头子，老子就用锹砍断他的狗腿！”
　　水远妈翻翻死鱼一样的白眼珠，如同漏了气的皮球瘫在椅子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直没说话的大哥开口了，他说老幺家的，我们家三宝子从小到大给妈宠着护着，吃不得苦，舍不得力，肩膀上落不得四两重，三妹，我们都知道你对他吇，是个懂道理的人！
　　二哥对上一次到倒口湾闹事有点后悔。他结结巴巴地说，我那天本来是去追妈回来的，后来……后来，唉，亲家公被抓走，我悔得……肠子都悔青了！
　　
　　眨眼功夫，大嫂从厨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她对三秀说：“老幺家的，你是好样的！你今天说也说了，骂也骂了。厉害、爽快、干净利落！我算是服了你了！我们老三心眼不坏，会说会写，长得标标致致！只是有时像没长大的娃儿喜欢闹脾气是不是？”说着，她从三秀手里接过娃儿，“你今儿要是不吃了它，你就瞧不起我这个大妯娌，你也走不出这个门！”
　　三秀正觉得肚子饿，她迟疑了一下，喊过大贵说，来吃，来！大妈做的，好香啊！大嫂笑笑说，只剩下一点点糖了，糖都被两个小东西偷着拌稀饭吃了。
　　一直躲在门缝里偷听幺妈说话的两个活宝，这时候站出来互相揭发白糖究竟是谁偷的吃了，最后一致指正是幺爹分几次冲开水喝了。水远伸长脖子红着脸申辩几句，最好只好把脸藏在大贵的背后。
　　大贵趁机拉着他的手道：“爹，我要回家，爹，抱妹妹回家！”
　　水远说，好，等你妈吃完鸡蛋我们就回家！
　　三秀吃了一个鸡蛋喝了两口汤，剩下大半碗递给水远，要他喂大贵吃。水远嬉皮邪脸地吃掉一个，说，好甜！大贵快吃，张大嘴巴吃，吃完我们就回家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