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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老皮的酒技

作品名称:那年的大学      作者:江舟      发布时间:2020-10-24 18:07:27      字数:5603

  在决定接受代理辅导员之前,黄未宁专门向人事处长核实了单人宿舍的事。得到人事处长的肯定答复后,他才到文理部报到。报到后急着要办的第一事,就是到总务处落实单人宿舍。总务处长三十来岁,生得又黑又粗,操一口浓重的、含糊不清的地方方言,只鼻梁上架的那副劣质的近视眼镜,象征着他是在一个有几分文化的单位工作。黄未宁进来的时候,见他把双脚搭在办公桌上,正在看报纸。办公室光线极暗,黄未宁愣了好一会儿神,才把他的轮廓从周围的景物中分辨出来。黄未宁说明了来意,他慢慢腾腾把脚收起来,放下报纸,从邋里邋遢的抽屉里翻出一个文件,看了一眼,把耷拉在鼻梁上的眼镜摘下,金鱼一样的眼珠往上一翻,说文件上没有黄未宁的名字。黄未宁忙解释他是新安排的。总务处长说不管新的旧的,他只能按文件办事,不见文件他无法安排。黄未宁没法只得挂电话到人事处,人事处长让总务处长听电话。听完电话,总务处长沉着脸道:
  “你先回去吧,等有房了我会通知你。”
  黄未宁一听就有些上火,先是没有文件不给办,等有了人事处长的口头文件又说没有房,这不是分明有意在刁难自己吗?他就和总务处长理论起来。不过,总务处长却始终不温不火。等黄未宁言毕,堆起一脸黑黢黢的笑,说道:
  “你不用急嘛,你再急,没有房子有啥用。我比你更急,你急的是你一人的房子,我急的是全校师生员工的房子。”
  黄未宁看不下他的无耻样,拿起电话找柳明年。柳明年让总务处处长接电话。总务处长对着电话听筒哼哼啊啊一番,又把它转给黄未宁。柳明年在电话线那端安慰他道:
  “这事你先别着急,部里一定想办法帮你解决。”
  黄未宁一听,大失所望,再没有什么招可使,只得悻悻而去。还没等迈出总务处的门,就听到总务处长说:
  “一个临时的代理,还给我装什么大尾巴狼!”
  黄未宁一听,热血立刻涌到了脑门上,转回身去,对总务处长大吼道:
  “你可以不给我房子,但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见他办公桌上有一只正冒热气的玻璃茶杯,不由分说,抓起就把它摔在地上,然后扬长而去。总务处工作人员见状,立时一个个被惊得目瞪口呆。
  黄未宁非但没要到房子,反而受到羞辱,觉得比遭人遗弃还难受。越想越感到窝囊,回到宿舍就又向皮宏中和文穿发泄一通。文穿一听,大吃一惊,忙说道:
  “不好了,黄未宁,你把麻烦惹大了。”
  黄未宁觉得文穿大惊小怪,不以为然道:
  “有何麻烦?不就是一个小处长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文穿解释道,这总务处长名叫胡表,可绝不是一般的小处长。他是查中和老婆弟弟的老婆的侄子,学校的皇太子。
  皮宏中好奇道:
  “查中和老婆弟弟的老婆的侄子?这算什么关系?”
  文穿道:
  “大概约等于查中和的侄子吧。”
  皮宏中像个算命先生一样,假模假样,掰着手指掐算起来:
  “查中和老婆弟弟的老婆的侄子约等于查中和老婆弟弟的侄子,查中和老婆弟弟的侄子约等于查中和老婆的侄子,查中和老婆的侄子约等于查中和的侄子,所以,查中和老婆弟弟的老婆的侄子约等于查中和的侄子。”
  算罢,又自言自语道:
  “可不是吗?还真是那么回事。”
  黄未宁正在气头上,觉得天王老子都不怕,激愤道:
  “别说是查中和的约侄子,就是他的亲侄子,就是查中和本人又能怎样?闹到党委也不怕,学校又不是他查家开的。”
  皮宏中见状,安抚道:
  “理一理,千万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咱们的目标是为了要房,不是为了和谁比高下。过程无所谓,目标最重要!”
  文穿说:
  “都弄成这局面了,该咋办?”
  皮宏中说:
  “和解,只有和解。冤家宜解不宜结,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呢。能大能小是条龙,只大不小是条虫。知道曹操怎么论龙吗?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
  文穿不满学理工的皮宏中抢了他学文科的风头,接道:
  “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好了好了,老皮,咱别在这里《三国》《春秋》《史记》了,你就说说如何个和解法吧。”
  然而,皮宏中觉得自己卖弄得还不够尽兴,继续道:
  “自古以来和解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男女之间发生了矛盾,互相抱着睡一觉就好了,这叫床头打架床尾合。所谓床头打架床尾合,就是男女打了架,交一下尾就好;另一种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男人之间发生矛盾,互相请吃一顿饭就没事。你看鸿门宴,摆的那么大的一个局,男人一吃起饭来,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拿破仑说过,饭桌上好办事。”
  文穿再表不满:
  “大虾,胡拉乱扯够了吧,该说些正经的了。”
  皮宏中却说:
  “我说的全是正经的,要相信哥,哥是过来人。”
  皮宏中自称“过来人”,并非虚言。他比文穿和黄未宁都大几岁。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到生产队当会计。他没再复读,是因为看上了本村的姑娘文慧。文慧他爹在供销社当营业员。她爹退休后,文慧高中没毕业就接替她爹上了班。皮宏中想考不上大学也好,免得两地分居,也不用担心变成陈世美,遭人唾弃。可文慧他爹嫌皮宏中家穷,不同意这门婚事。再加上会计没当几天就包产到户了,他失了业,遂下定决心复读,并发誓就是考上大学一定也要娶文慧,决不当陈世美。这不,大学一毕业,他果真选择回到了家乡,准备兑现他的诺言。
  文穿顺话道:
  “哥,关子卖够了,怎么做,你就说具体点吧。”
  皮宏中这才说:
  “这事要想摆平,就得请客。而要请客,非得你文大秘书出面不可。你文大秘书是朝廷边上的人,他太子再怎么着也总得给你点面子吧。”
  黄未宁咽不下这口气,本不想和解,但与虚无的尊严相比,此刻他更关心实实在在的房子,又自知没有和党委对抗的本事,怕闹下去,真的把单身宿舍给搅黄了,就只得作了妥协。
  黄未宁同意和解后,文穿就去约总务处长胡表。胡表本想刁难一下黄未宁,好从他那里捞点好处来。那些来要房的留校生一点就透,晚上便会乖乖把礼送到家。没想到这个外来生,不但没一点悟性,还如此蛮横,弄得他左右不是骑虎难下。在这个学校他看惯的从来都是逢迎和笑脸,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猖狂。如果就这样给黄未宁安排了房子,不但自己恶气难消,还难免遭周围人耻笑,败自己威风。但如果因此硬不给黄未宁房子,怕事情闹到查中和那里,自己少不了挨顿臭骂,房子还得照样安排,弄得赔了夫人又折兵。文穿的邀约,使他感到快要被人揭下去的脸皮,又出人意料地给粘了上去,立刻爽快地同意了。
  吃饭的地点选在龙凤墟。临行前皮宏中说:
  “是不是叫上米泠同去?到时候我们仨如果应付不了,就给他来个美人计。”
  黄未宁一听立刻表示反对:
  “算了吧,爷们的事连累人家弱女子干吗。”
  文穿也应声附和道:
  “最好别累及无辜吧。”
  皮宏中堆一脸坏笑:
  “同样是男人,差距为甚会这样大呢?你们到底比我绅士呀,要是我老皮哪一天也能学会怜香惜玉就好了。”
  三人早早先到,等胡表一来,恭恭敬敬把他让到了主座上。胡表连客气一下都没有,就在主座坐了下来。坐下后,蓄一脸威严,不吐一个字。皮宏中忙上前敬烟。胡表燃上烟,漫不经心地抽着,仍不肯多言。三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空气有些凝固,只盼望着菜赶快上来。菜上来后,互相敬了一番酒,胡表脸上才渐渐滋生出些人气来。他来了兴致,打发服务员把女老板孙丽婷唤来。孙丽婷一进来就一脸灿烂冲胡表道:
  “失敬失敬,不知道是你胡大处长大驾光临了。”
  胡表听后,一脸满足的神情,摆出一副老大的派头,应道:
  “丽婷,哥今天给你介绍几个新兄弟。”——边说边用手指指点点——“别看他们年轻,可都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学校未来的‘栋材’”。他连自己也不清楚“栋梁之才”,一出口怎么就成了“栋材”。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栋材”能等同于“冻菜”——冻烂的大白菜。
  一一介绍过后,胡表就让孙丽婷给他们敬酒。孙丽婷拿起酒壶,说道:
  “胡处长,你是领导,要敬也得先从你开始。”
  胡表拿筷子点一下旁边的文穿,说道:
  “领导在这呢,文老弟,校办的大领导,可是钦差。”本想说“钦差大人”,瞟一眼文穿,觉得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配称“大人”,就把“钦差大人”咬成两截——“钦差”吐了出来,“大人”重又吞了回去。
  文穿讷讷地笑一笑,说:
  “哪里哪里,胡处长才是真正的领导。”
  孙丽婷说:
  “你们不要难为我了,来的都是客,胡哥,你年龄大,就从你这里开始吧。”
  胡表想,这娘们,到底是生意场上的,还懂点规矩。遂站起身,说道:
  “沙家浜里要说最厉害的,还是你这阿庆嫂。反正我这胡司令,早晚是要被你出卖给新四军的,来就来吧。”说罢,为自己的幽默自得地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他把茶碗的水腾出来,让孙丽婷倒满酒。胡表在学校号称“酒缸”。机关的人闲来没事,就把学校酒量大的人排了一个榜,原本叫“十大金刚”,但叫来叫去,就成了“十大酒缸”。胡表虽不算最大的“酒缸”,但也位列三甲,因此,并没有把这三个刚出道的年轻人放在眼里。他端起一茶碗酒一饮而尽,然后说道:
  “丽婷,来吧,哥就是标准。”
  孙丽婷一向看不惯胡表飞扬跋扈的太子作风,就担心三人招架不住,给文穿往茶碗里倒酒时,手不由地有些犹豫。胡表立刻不依不饶起来:
  “阿庆嫂,你可不能怜香惜玉呀,文老弟可是童男子,劲足着呢。”
  文穿听出了胡表话里的使坏,又羞又恼,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也不好意思再正眼看孙丽婷。觉得此刻把酒喝下去才是最好的解脱,立时也就真的来了勇气,也将酒一饮而尽。
  黄未宁在心里不屑道:一个土包无赖,还装什么文雅。好在他还理智,没有和胡表理论,“怜香惜玉”是不是能用在男人身上。
  敬罢酒后,孙丽婷要离开,胡表拦住了她:
  “丽婷,来而不往非礼——也许他总嫌古人啰嗦,古人的话经他口中总要被咬掉一些——这样让你走,别人会笑哥失礼。”说着,就给孙丽婷倒了一茶碗。
  孙丽婷借口应酬多,表示喝不了。胡表只不过是拿她取取乐,并没有准备要她真喝,就说道:
  “你不喝也可以,我给你出一个谜语,你猜中了,酒就免了,猜不中,哈哈……也免了。”
  孙丽婷知道胡表一肚子坏水,但做生意就得逢场作戏,笑了一笑说道:
  “好,你说吧。”
  胡表假装犯难地挠一挠头:
  “你胡哥文化有限,就说一个简单的吧:一头毛来一头光,一抽一送白花花。”说起来,言语里下流地夸张着其中的“词眼”。
  这场合孙丽婷见得多了,并未现出任何尴尬,沉着应对道:
  “回去让你老婆猜吧。”说罢,转身便走。
  胡表忙大喊道:
  “还是你猜吧,你嫂子的智商哪有你高。”
  孙丽婷回头冲胡表笑了笑,就不见了。
  胡表心想说句“骚娘们”,但又不想丢掉身份,就只得连连说道:
  “到底是女人,太敏感,想歪了,太敏感,想歪了。”
  略停片刻,对着三位说道:
  “童男子们,你们猜出来了吗?”三位摇摇头。
  “是动邪念了吧,要不,凭你们的智商,不会猜不出。其实很简单呀,不就是一把牙刷吗?”说罢又哈哈大笑一番。
  笑后,又炫耀道:
  “这叫荤谜素猜。这谜女人和童男子不容易猜出,因为女人和童男子都容易动邪念。凡事只要往好处想就有结果,往坏处想就没结果。猜谜如此,做人也一样。”
  黄未宁想,圣洁的高等学府竟窝藏着如此的粗俗之徒,简直是耻辱,还有什么资格配谈做人。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捂着肚子说要出去撒尿。胡表对着他的背影说:
  “看看,到底是童男子,定力差,憋不住了。”
  胡表本想让孙丽婷给他们每人倒一茶碗酒,他们就会难以招架了。谁知倒过酒后,一个个竟还都有模有样地坐在哪儿,心就不甘。见黄未宁从外边回来,他办公室摔杯的一幕,便浮现在脑门。他想;不能把他们三个全灌醉,但一定要让这个姓黄的知道点厉害,就铺垫道:
  “老弟们,后勤工作难搞呀,学校师生员工老老少少一、两千人呀,千人千面,千人千心,众口难调呀。我知道自己脾气越来越坏,火越来越大,但没办法,都是工作给搞的。理解万岁呀!我和黄老师是不打不相识,来,咱们俩再干一杯。”说罢,不由分说,给自己倒了一茶碗酒,就喝了下去。
  然后,也给黄未宁倒了一碗。但是,他没想到这一招对黄未宁不管用。黄未宁望着眼前的那碗酒,只一个念头:这碗酒喝下去,自己就会完蛋。就什么也不说,直愣愣盯着胡表,眼光里充满敌意。胡表虽满脸笑容,但眼中却也暗藏杀机。皮宏中见情况不妙,立刻说道:
  “胡处长,黄老师酒量有限,让我替他喝如何?”
  胡表领教过黄未宁的脾气,生怕他再撒起野来,把自己刚刚被粘上的脸皮再撕下来,就说道:
  “好,你喝也行。”
  皮宏中把那碗酒喝下,咣当一下丢下茶碗,趴在桌上,便再也直不起头来。
  胡表看到把皮宏中喝倒了,虽然遗憾倒下的不是黄未宁,但也总算找到一点征服者的感觉。就像刀斧手检验自己砍倒的犯人是否真的毙命一样,他摇了摇皮宏中的头,见他毫无反应,就满意地站起身,留下几句要好好照顾皮老师的话便走了。文穿要去送他,他没让。到底是“酒缸”,他走出去的姿势很从容,根本看不出是喝过酒的。
  胡表走后,皮宏中从桌上抬起头来,对文穿和黄未宁笑起来。文穿忙说:
  “老皮,原来你是装的?”
  皮宏中醉眼朦胧道:
  “胡处长,胡婊子,敢和我老皮玩?知道我老皮是谁?我老皮是过来人!”说着,站起来要走,但却摇摇晃晃站不稳。最后,还是文穿和黄未宁,一左一右搀着他,才踉踉跄跄地回到宿舍。
  回到宿舍后,皮宏中呕吐了一阵,倒在床上,便呼呼睡了。文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今晚的饭局,要不是老皮,还真撑不下来,遂对他暗自佩服。又想到凭自己的酒量,今后要和胡表这样的恶人打交道,难免要受到小瞧与欺负,心中就生出些伤感。喝到吐里的酒精,吐又吐不出,消化又消化不了,搅弄得他不得安生。精神上的伤感与身体的不适,交集在一起,便使他幻想着此刻要有一个人来抚慰一下自己该多好呀。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米泠的身影。他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的,感到米泠就像是真的坐在自己身边一样。就这样,甜蜜的幻想一点一点隐没了伤痛,使他慢慢沉入了梦乡。
  在梦中,他来到了一片辽阔的大草原,那里有成群的美丽无比的梅花鹿。一只性情温顺的梅花鹿向他走来,等走近了,那梅花鹿的脸忽然变成了孙丽婷。文穿动情地抱着她修长而丰满的双腿,抱着,抱着,紧紧地抱着,快感一点一点在他的下部淤积,终于不可遏制地喷薄而出……从梦中醒来,在黑暗中他摸索着找到手纸,蹑手蹑脚走到卫生间把下身搽拭干净。回来重新躺在床上,不解地问自己:孙丽婷和米泠都有一双修长而丰满的双腿,为什么梦中那只梅花鹿的脸,变做的是孙丽婷而不是米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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