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原来你是他的狱友呀

　　一
　　陌生人胡建未走进了葛优德的楼院。院子里有位矮胖胖的大妈，正在做她的日“功课”，甩胳膊扭腰练身体。
　　胡健未走到大妈近前客客气气地问：“大妈，这院子里是不是住着一位姓葛的？”
　　大妈立刻停下扭腰，继续甩动着胳膊边想边说：“姓葛的……让我想想啊。姓葛的，有，是这个单元，二单元，这个，就一个姓葛的。男的，个儿高高的，跟你差不多，叫什么葛，葛——葛实在叫不上来。”
　　胡健未笑了笑提示说：“叫葛优德？”
　　“对对对……”大妈立刻停止了甩胳膊，有意咂么着嘴说，“就叫葛优德。我清清楚楚记着他叫葛优德，一下就忘了，看这脑子。哈……”
　　胡健未笑了：“这就对了。谢谢大妈！”
　　这时候大妈更加热情了：“一上三楼，门上倒贴着一个大福字，右手就是。”
　　“谢谢您了大妈，我这就去找他。”
　　胡健未说罢转身将要离去，只听大妈叫停一声：“嗳，小伙子，算你来的不是时候，最好这会儿别进去。”
　　“怎么了？”
　　这位大妈带着保密的神情，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说：“最好这会儿别进去，我这耳朵不好，刚才还听得清清楚楚，两口子在干架!”
　　胡健未惊愣一下，问：“嗯，打架了？”
　　“对，真不应该，老婆也哭上走了。我就在这儿看见的，她从这前面走过去的。他老婆姓姜，我们老喊她小姜，不知叫什么姜、姜、姜姜姜姜……呀，叫不来了，可是个好人。”
　　“噢——是这样啊。”
　　“对。”大妈又像是提供线索似地说，“刚才我就在这儿站着，就这儿，我腿疼一直没动，他老婆走下来，骑上车子就走了，脸上还挂着泪，鼻子一抽一抽的。我跟她打招呼说话都没回头，走了。”
　　胡健未原地站着想了想说：“老葛这会儿还应该在家吧？”
　　“在，应该在，没见他出来嘛，肯定在；要不在的话，那就是指不定去谁家了。要不然你进去吧，你们是朋友，进去劝劝他，让他赶快把老婆叫回来，别再出个啥事就不好了。”
　　胡健未点头示谢：“大妈您真热心。对，他叫葛优德，没错吧？”
　　“没错，就叫葛优德。这你放心，大妈记心好。我们这个单元数他人好了。”
　　胡健未道了声谢谢转身欲走，大妈又拍拍他胳膊说：“走吧，别跟大妈在这儿耽误工夫，办你的正经事。不过这会儿他在气头上，小心吃‘火药’，这种事大妈年轻的时候遇过。有一回，哎呀——那还是……”大妈皱着眉头扬起脑袋，在努力回想着那件曾经发生过的事，是哪年呢？
　　胡健未今儿可是问对人了，告诉得太详细了，他再也不能听大妈说什么了。只是抱歉似的大张着嘴，想笑笑不出来，说：“哎哟，大妈我得进去了。您继续锻炼，身体很重要。”说罢他麻利转身，大步流星向楼宇门走去。
　　这位大妈直感觉胡健未失礼，话还没听完就走了，还笑嘻嘻的。她又感受到了近年来总感到的哀叹之处，自言自语地说：“唉，老了，说话没人爱听了。”
　　
　　二
　　胡健未心平气静上了三楼，一看右手的防盗门半开着，门上倒贴着大福字，确信找对了。他抬手轻轻地叩响了门（防盗门大开着，里面的门拉缝）。
　　一败涂地面皮冲下趴在沙发上的葛优德竟然不以为敲自家门，继续趴着，大脑里麻糟糟乱无头绪。忽然又听得敲门声响，这才意识到是敲自家门。他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嘴里含混不清咕哝着：“进来吧。”
　　站在门外的胡健未，以为葛优德在说梦话还是怎么了，他礼貌性地问了一句：“大哥，睡着了？”
　　葛优德仍是咕哝一句：“门就开着呢。”
　　胡健未轻挪脚步推门进入，一眼便看愣怔了，摔碎的相框和满地的豆芽“战场”令他确信两口子刚打过架。
　　葛优德仍是趴在沙发上，连眼皮儿都没撩，继续趴着。
　　胡健未提醒一声说：“大哥，我进来了啊。”
　　葛优德这才听出是陌生人说话的口音，他斜瞟着眼睁了睁：“呀，你是谁？”
　　“大哥姓葛，叫葛优德，对吧？”
　　“嗯——”这下把他满脑子的混乱状一扫而空。他疑惑地回答，“对，就是我。你是……”
　　“嗨哟，看这家，两口子不高兴了？”
　　葛优德趴在沙发上都没意识到坐起来，只是更加疑惑了：“你是……”
　　“你不认得我，我也是头一回见你。我是二强的朋友。”
　　“噌愣愣”脑子里一响，这无声状的震响使葛优德彻底清醒了。他一听是二强的朋友，一骨碌爬起来说：“啊，二强的朋友，快坐吧。我没见过你，找我有事？快坐。”
　　“大哥，我找你有事。”
　　葛优德尴尬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他不好意思地对陌客僵硬地咧嘴笑笑说：“你看这个样子，我脑子里太乱，客人来了都不知道坐起来，让你笑话了。”
　　“没事，锅碗磕磕碰碰，谁家也有闹架的时候。”
　　“哦——你是二强的朋友啊。要是二强的事；唉，咋说呢，一想起来就心乱，我对不住他。我啥都明白，二强栽倒在监狱里都是我逼得，我活得窝囊、背时，很无奈；我这个老婆成天叨叨得我不得安宁……”
　　胡健未有意轻松地笑了，说：“大哥，没啥事的。快放开这些，弄口水喝吧，我渴了。”
　　“哦，你等一下。”
　　葛优德端来水放下，很是歉意地说：“喝吧，家里这两天没茶叶了。”
　　胡健未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说：“嗯，白水就好喝。大哥，我跟二强原来也不认识，是二强进去以后我们才认识的。是个患难之交。”
　　“噢——”葛优德浑身的敏感神经为之所动，“哎呀！你们是这样啊。”他直感觉泪腺里涌上了感情的湿度，为二强的处境心痛了，“他受罪了！”
　　胡健未显出沉沉的惋惜，说：“他做错了，不该。不过二强人不错，是个能处朋友的人。”
　　“是啊。正因为都是朋友……就为点钱，这种事实在……”
　　胡健未想以自己曾有过的不幸经历劝慰葛优德，说：“大哥，我也是因为别人借我的钱不还，他还翻脸骂人……我一怒之下……在大牢里没挪窝蹲了五年，这是刚回来。”
　　“唉——这说半天你是刚出来的呀！受罪了受罪了。”
　　胡健未爽朗地笑了：“呵……你看我这头型，刚出来，还没长长呢。大哥，那是个好地方呀，能让人懂不少事，明不少理。我是前天才从那个铁大门的小洞里钻出来的。昨天上午我还返回去在远处看了看，住了五年了，有感觉。”
　　葛优德对胡健未的豁朗心态欣赏地点着头，深为他那噩梦一样的过去同情又为他走出“铁门”而庆幸：“哎呀——你受罪了。过去了，这就好了。那你知道二强在里面是个啥样子吧？”
　　胡健未不在意地喝着水说：“当然知道，正常。我俩呆得时间不长，但处成了朋友。”
　　葛优德还是不放心地问：“那里面是不是挺受罪的？”
　　胡健未仍是轻淡地说：“其实里面也没啥，倒是个改造人的地方，也不是个吃人的地方。犯了罪必须要付出代价。没啥，别多牵挂。”
　　葛优德幻不可测地摇摇头说：“不敢想象，我总觉着……”
　　话说到这儿，胡健未这才沉下心来说：“倒是活得不舒服。没进去过的人想象不出是个啥样儿。二强一进去就跟我住在了一起。”
　　“哦，你俩就在一个屋里呀，原来一点儿也不认识？”
　　“不认识。是这次住在一块儿才认识。缘分呀。”
　　“难得。”
　　“太难得了。他一进去我就看出来了，是个好后生。我这人就待见好人。”
　　“是是是，二强确实是个好人。”
　　“有天晚上我俩躺在一个铺上，他流着泪给我讲了你和他的事，说你性情直爽、热心……说完了你，又说到他老母亲的时候都泣不成声啊！那个哭呀。”
　　葛优德痛苦地扶着脑门垂下了头，大颗的泪珠垂落。
　　胡健未也流泪了，说：“大哥，啥叫好人，好人的第一标准就是孝子！二强是孝子。”
　　葛优德含着泪向胡健未竖起拇指由衷地赞叹：“你这话说得真有水平！”
　　“唉，来你这儿之前，我刚去看了看二强他老母。”
　　葛优德皱着眉点点头说：“没事。我前天刚去过。你多会儿再见着二强给我捎句话，他家的事有我呢，让他千万放心。”
　　“我也给他说过了，这出来一定招呼好他老母。”
　　葛优德又竖着拇指说：“对对对，咱们都应该这样。二强是个苦命人，前几年老婆让人拐跑了，孩子也跟着不见了，他一直守着老妈过艰难的日子。唉！”
　　胡健未深感同情地说：“苦着呢，辛辛苦苦做买卖赔了个精光这就不说了，觉着对不起他老妈还饱受精神折磨，这事他最伤心。后来他又说到借你的两万块钱的事……”
　　“唉——”葛优德一声长叹，愧不能当。满是赧颜自责地说，“不能提了，丢人呀，我太丢人了！我太对不住他了，他做错的那个糊涂事都是我逼出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