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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难分难舍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10-22 10:16:50      字数:3534

  到了杭州站我们下车了,我叫雪梅在车站门口看着行李,我跟那个女列车员去客运室询问。运道还好,问了说是温州已经可以进去了,于是我们上了去浙赣线的那趟列车。
  这趟客车是从杭州发车的,旅客并不很多,座位不太挤,我先找了前进方向的右边三个座位的椅子。我把行李放到头上的行李架上,就和雪梅在车窗上看杭州的夜景。这时我们座位对面,上来一个高个子姑娘,她也带了个大行李包,和洗脸盆漱口杯等日用品,也仿佛是出远门去上学或工作的。
  上了车后,她把东西搁好后,却走到我们坐着的那个靠月台的窗口上来,特地来与送她来的车外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话别,那样子好像是姑娘的母亲。她老是嘱咐那姑娘,到了学校里马上给她写信,一个人在外面冷热要当心等等的话。我和雪梅听了就相视一笑,说看样子也是去上大学的。后来才知道,当时送她上火车的是她的姑姑,大概她从小没了父母,是姑姑养她大的。
  事情竟有那么凑巧,等列车开动那姑娘也在我们对面坐下来之后,我们向她一问,她原来也是到温州去浙南医学院上大学的。
  “你们呢?“当时那女学生问。
  “她也是去温州浙南医学院读书的。”我指着雪梅向她介绍,并笑着对雪梅说你去学校路上倒有伴了。雪梅自然很高兴,没有想到到杭州就碰到了同去一个大学读书的同学。
  “哎,再好没有了!我们可以一道去了。”那女学生也很高兴。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听说要到金华转汽车是吗?”
  我向她点了点头。
  “如今有两个人去总摸得着的了。”那姑娘说。我意识到我不用送雪梅到温州去了,雪梅有伴了。这一块到了温州之后我要是再绕道从温州转过去不但温州到厦门的那条路生疏,考虑路费可能也不够了,我就不去了。后来证明我这一临时决定是正确的。当我从金华再买火车票到厦门时已经只剩下五角钱了,若我陪雪梅到温州再从温州乘汽车到福州然后再转车到厦门那我这段路的车费就无从着落了,势必弄得很狼狽,而且又要延长时日,而我的假期已经到了。我如今已是个预备党员,不及时返厂遵守厂纪厂规不好,于是我终于决定到金华后让雪梅和杭州那位女同学一道去,我不送她去温州了。
  在杭州碰到了去同一个大学的女同学,雪梅就可以和那个同学一道去了,不用我亲自陪去了,于是我对雪梅说:“雪梅,现在我可以不必亲自送你去温州了,你和那位同学可道去了。”雪梅听了点点头。没有想到这位姓梁的同学,到学校以后,竟还是和雪梅住同一个宿舍,成了好朋友。
  这个决定一经商量定后,我的情绪立刻变得凄怆起来,我望着雪梅睁着大眼睛天真地望着窗外的脸,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我从厦门回来结婚,与雪梅亲亲热热地相处了二十几天,本来想送她一直到温州学校,看看那医学院是怎样的,还可多待一天时间,现在马上就要分开了。
  杭州到金华只有几站路,再过三四个钟头马上就要分别了。我想着这二十几天来在一起相亲相爱的种种情形,越感到雪梅是那样的美好,那么的纯朴可爱,又那么的温柔善良,可她又是那么的天真幼稚。我时时处处把她当作小妹妹一样的爱抚着照顾着,感到她虽然二十岁了,可是想想她的行事还像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我对她如今要独立去上大学是多么地不放心啊!
  她读高中时虽然也是寄宿的,但每星期六下午可以回家,而且只有十里路,如今可是要到异乡异地一个人去生活了。我当时觉得还是不碰到那位杭州姑娘好,我就可以一直陪她到学校,如今再陪她去不叫那位杭州姑娘笑话?而且即使再陪去,路上我们也不能再这么的亲近了,让她知道传到学校里去,叫雪梅多不好意思啊!刚入大学结婚的一定很少。
  后来连这一点路我们相伴的情形都叫那杭州姑娘看出来了,她以后对雪梅说我起初以为那是你的哥哥呢,后来我看你们临别时难舍难分的样子,我就猜着不是你的哥哥了,哥哥没有这样好的。这是雪梅后来告诉我的。
  但是,当时雪梅却不怎么激动,她是个性格内向的人,感情不大外露,也许她觉得有同去的同学就放心了,她起初倒不怎么样。可是见我突然忧切切地哭了,我一哭,雪梅也被感染得难过起来。见那侧座上杭州的女同学没注意时,忙悄悄的地塞块手帕给我,低声说:
  “莫哭了,你再哭下去我也要哭了。”
  我赶快接过她的手帕,揩了揩自己的眼泪。见平日不大会动感情的雪梅的眼睛也亮闪闪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赶快把头侧向窗外抑制着自己。
  既然很快就要分手了,我只得难过地把雪梅的东西分开来,把临行母亲煮的十几个茶叶蛋我全放到雪梅的包里去,雪梅不肯都要,我硬给她塞进她的袋里去了。雪梅的行李很可怜,只有一只网线袋和一只在读高中时买的破箱子,以及带席子绑捆好的铺盖,连只旅行袋也没有。我要是自己有也早给她了,可是惭愧,我那只旧帆布旅行袋还是向同车间的上海藉的锅炉技术员借来的。属我自己的只有一只蓝色有隔层的比普通书包大点的帆布袋。现在我只好把放在雪梅旅行袋里的雪梅的牙刷牙缸鞋子衣裳等东西,都归置到雪梅的一只装着面盆的网线袋里去。
  我一面整东西,一面还是难过地悄悄的哭,引得雪梅也一起和我难过地掉起泪来。这四个钟头是我和雪梅在极其伤感和难舍难分中度过的。
  真正不放心,也想与雪梅再多聚一会,临行到金华车站,要与雪梅分开的时候,我决定与雪梅一块下车,我要把雪梅汽车票买好直送她到去温州的汽车后,自己明天乘下一班的火车再走。雪梅自然感到高兴,因为她从来没有出远门过,样样事情都不懂,至于金华汽车站在那里她更不知道了。
  在金华下火车已是深夜了,我带着雪梅和那个杭州女同学雇三轮车直奔金华汽车站。在站里等了一会,车票午夜一点多钟就买好了。在汽车站又碰了到了另一位杭州去浙南医学院的女同学,这样去温州同道路的同学就有三个了,我就更加放心一点了。汽车是明天早上七点钟开,车票买好后,杭州两个女同学她们一块去活动。
  我就带着雪梅把行李寄放好之后,就到金华城去逛逛。我们奔来碌去忙腾了一会,此时感到肚皮饿了,想买点吃的,可是这时候街上只有一个小姑娘在响亮地喊叫着“棒冰四分钱一块!”“棒冰四分钱一块!”我们只有买几支棒冰来吃了,一吃,那棒冰是混着录豆的,豆还放得挺多,吃了倒能饱一点,我又买了两支,一人各吃两支。
  为消磨这十几个小时难捱的时光,不使彼此太难过,我们就着路灯,到金华城各街各处去游逛了一阵。我们一会上坡一会下坡,一会转过来,一会转过去,两人对这地方都不熟,只是拣热闹的街道走着。在昏暗的路灯下我和雪梅两人手拉着手,在这陌生的城里几乎转遍了大街小巷,转遍了金华全城。
  不久天渐渐地亮起来,饮食店陆续开门了,我带雪梅进了一家绍兴人开的包子店,两人各吃了几个猪肉包子和一碗馄饨,然后才送雪梅到汽车站上汽车。那两位同学已经早在那里了。等到雪梅上车后,我在窗外再三嘱咐雪梅许多已不知嘱咐了多少遍的话,等到汽车开动了我才丧魂落魄地含泪挥手向雪梅告别。
  汽车一边开,我就着行李袋挎着那只帆布包跟着跑。向张着头的雪梅挥手,直等到汽车越开越远,看不见了才停步。
  雪梅一走我的心顿感到空落落的了。
  在金华车站,我满怀惆怅地呆呆地又等了半天才乘上第二天另一班去厦门的列车。
  买好去厦门的火车票就剩下五角钱了。从金华到厦门的车票要比原来从宁波出发到厦门多二元钱。我这才知道,火车票一段一段买要比买全程票贵得多,大概是手续费关系吧。早知这样,我在宁波应该买到终点站的。但我没有想到,半路上会碰上杭州的同学不用我送了呢。
  一天两夜工夫,由于身边没有钱了,我在列车上只用那五角钱吃了一碗面。在火车上因想雪梅,又伤心又惆怅又饥饿,没与别的旅客说过一句话,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物奔越而过,像生病一样到了厦门。
  第三天傍晚,我拖着又饿又累的身子,提着那只瘪脱脱的空旅行袋,无精打采的回到凄凄凉凉的厂里集体宿舍。
  新婚夫妻这样离别是多么的痛苦和难过。几十年以后想想,当时如果不考上大学,雪梅一道跟我到厦门去会怎么样呢?
  当时去了生活是困难的,到了厂里只能住个厂里给提供的草棚棚,雪梅要做两年家庭妇女。待第三年——1965年,工业形势好了,糖厂又复产了,雪梅可以入厂工作了,即使本厂不招人,别厂也有招收女工的。但这时候可能已经有孩子了,而且一辈子就在那里了。
  哪做厦门人好不好呢?厦门是个好地方,是个气候温和风景秀丽的海滨城市,大家都向往的,但是偶然去旅游一下是好的,要是长住在哪里,话听不懂,生活不习惯,以后想回家来也很难,兄弟姐妹也疏远了。而且在那里,住得再长时间总有一种外乡人的感觉。一辈子难与当地人相融洽,这样看来当时还是让雪梅在温州读书,后来回到家乡的好,但那生离死别似的痛苦是没有了。待遇也和回乡差不多,因为雪梅后来在一家厂里当厂医,工资和一个工人一样。只是少了十年的分离之苦。
  有时候想想人不用想得太远。我这个人是太理想化了,太理想化的人,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付出了很大代价之后,还不一定能达到理想。所以现代的男女青年大都不喜欢异地恋,异地恋太苦了,还是现实一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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