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不要回家

　　对于雪梅离别的那种怅惘凄切的感觉，如果回到一个轰轰烈烈的热闹环境是很快会冲淡的。但是我回到厂里，却是一片寂静。工厂已经澈底下马了，当年有两千多工人的大工厂，一片空大的厂房里，如今只剩下一百个人管厂房，此时下放调走的职工，已全部走掉了。空荡荡的厂房和宿舍楼里，走进走出几乎看不到什么人，这使我感到更加寂寞和凄凉。
　　幸亏原来和我同道从复员大队来的李永根还在，总算有个伴。因为叫我俩一块看守厂里的动力车间。这时候的办公室已经没有人办公了，当年的周主任、锅炉技术员曾炳宗、统计员小林等人都调到市区去了。回厂后我和李永根，干脆从集体宿舍搬到动力车间办公室来住。把办公桌当并在一起当床铺，省得上下班走来走去，再走厂房和集体宿舍两里路。我们白天一块护厂值班，晚上铺对铺一块在办公室里睡觉。有两个人一块讲讲话聊聊天，就不觉得很寂寞。
　　“唉，还是你呀！结了婚，老婆还是个大学生。”李永根此时十分羡慕我感叹地说，“我的老婆还不知道在那个丈母娘的肚子里。”
　　“你自己不要嘛。”我说，“你家乡不是有个初中二年级女学生嘛？”这是李曾经告诉过我的。
　　“没有工作，出来怎么办？靠这几元钱又要养父母又要养老婆，怎么过？我不像你这么好福气呀，家里不但一分钱不用寄，还可以揩点油来。”李永根父母都已七十多岁，已经失去了劳动力。他父亲早年是个外国商船上的司炉工，抗日战争时逃回家，也没有劳保。他下面还有两个念小学的小弟小妹，家里负担比较重。三十二元钱每月要寄去二十元，自己生活十分刻苦。我十分钦佩他的克已孝顺父母的精神。
　　“现在也不行了，也要挑起家庭负担了。”我对李永根说。我和李永根相比感到自己是比他幸福多了，我非常感激父母和两个大弟，要不是父母兄弟对我这样好，我那能和雪梅结婚呢？不过以后负担妻子生活是逃不过了。当时这负担不但是钱的问题，还有粮食供应问题。因为到明年暑假雪梅来厦门时，不但要多花钱，还要有吃饭的粮票，雪梅来了一个多月就是两个人吃饭了，我的定粮也只有三十斤一月，靠三十斤的定粮，两个人是怎么也不够吃的。而雪梅虽然也有粮票，但是浙江粮票在厦门不能用，到时候我一个人的粮票那能够两个人吃呢？
　　为了迎接雪梅明年暑假来厂里度假期积点粮票，解决粮食问题，我到厂的第三天，就在电工车间和成糖车间的之间的一块空地上开起荒来，种了两百多株秋地瓜。这也就在闽南，在浙江秋天种地瓜是不会长的。我打算自己从现在起就开始逐渐把粮食省下来，低标准瓜菜代，到时候就有足够粮食了，好让雪梅吃得饱一点。为此，八九年来没有自己种过一株菜的我居然也开起荒来。我开荒开得那么的愉快那么的有劲，因为每一锄头下去，我觉得都和雪梅联系在一起，我这是在为明年暑假雪梅来厂的幸福日子作准备啊！
　　一星期后，我接到发雪梅从浙南医学院报平安的来信。告诉我入学手续都办好了，一切顺利，叫我放心；还告诉我大学里很严格，一进校老师就规定：在校学生不准谈恋爱，不准结婚，已结婚的不准生孩子。我看了感到十分幸运，幸亏已和雪梅结婚了，要不结婚到现在就结不成了，要等到她五年毕业之后才能结婚。她大学里总有许多男同学的，夜长梦多那就难说了。现在已结了婚，雪梅估计也不大会变了，别人想再插足也不那么容易了。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雪梅有没有怀孕，于是我去信告诉她叫她在校安心学习。这个月月事来了没有？到时候来信告诉我。
　　我接到雪梅这封信安心了，我为自己的在婚姻问题上的顺遂而感到幸福。
　　确实，和李永根来比起来，和还有的人找了个农村姑娘没有工作吃闲饭的妻子比起来，我比他们强多了。我的妻子是个令我骄傲的大学生。将来毕业之后是个医生，我们的前途看来是不会太差的了。
　　但是我没有高兴几天。又过了两天，雪梅又来了一封信，告诉我她不想在那里读书了。她说她在温州生活很不习惯，那里气候不好，每天下雨。话也听不懂，她感到很苦闷，她很想回家，想念妈妈，打算和一个绍兴的女同学一块回家去，不想读了。希望我以后不用再寄信和寄钱到学校里去了。
　　从信里知道种情况还不只雪梅一个人，她的一个绍兴同学也想回家。这是一般人到异地学习工作生活不习惯的普遍问题。想起自己在入伍当兵时也曾碰到过这样的情况，我们当时从热闹的家乡到寂寞的海岛时也是感到很不适应，但是不适应也只得在那里适应着。部队里是更不能由你自己了，你习惯也得待下去你不习惯也得待下去。当然上大学要是不上，这后果更不好，从此就失学。
　　我一看那封信傻了眼，气得大骂雪梅，什么“不想读了？真是个傻瓜！真是个没出息的姑娘！怎么不想待在那里了？这么好专业的大学考进都不想念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人家想读还进不了呢。回去，回到家中去干什么？吃闲饭？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还想妈妈”。
　　我立刻到邮局去拍了一份电报给她：“不要回家，坚持读下去，慢慢会适应的。”同时又给她写了一封长信，耐心地告诉她，在这国家调整整顿的年月，升上大学是如何的不易，她一个班才考进两个同学，这是多么的稀罕！生活不习惯慢慢总会习惯的，话也会慢慢听得懂的，气候不适应也慢慢会适应的。我在闽南五六年了，这里的气候和生活习惯比温州差更多了，我也逐渐适应了。而且你在那里是暂时的，不会一辈子待在那里的，毕业之后就离开那里了。叫她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不能回家。
　　又过几天，雪梅总算回信来，说不回去了。经过这些天学习生活已经逐渐有点习惯了，她已在学校里安心上课了，叫我不用挂念。嘱咐我在厦门冷热当心，生活不要过得太苦，这里伙食较便宜，她有十五元一月足够了。我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松了一口气。
　　我的个人问题顺利得到解决，但是政治上却出了毛病。
　　
　　我好不容易苦干实干努力了几年入了个预备党员，不想党籍被停止了，或者说冻结了。从后来的情况来看当时这样做，实际就是停止，因为后来入党时是重新办手续的。
　　这事情起初支部里留下来的党员还一直瞒着我，李永根本是正式党员，还是我入党的介绍人，但是我从家里回来十多天了，也一直没有告诉我，怕我难过。怕我会一时想不通，会使我灰心。
　　还是当十日发工资时，我又拿出两角五分钱向组织委员交党费时，那个湖南湘潭藉的老兵、原锅炉工，他也是留下来的人员，他对我说：“你的党费不用交了，我还要交给你呢，你当时两个月一起交的五角钱党费还在我这里呢。”说着人顺手从表袋里摸出五角钱钞票来交给我。我愕了：“怎么，你还没交上去过？”
　　“你的党员还没有同意……”
　　“啊……厂党委不是批准了的嘛？党委章书记都找我谈过话鼓励我过，叫我好好做一个好党员……”我呆呆地立在那里。
　　“是啊，我们都是同意了的，上次退下来我也和他们急了老半天，但是到底为什么，我们也不清楚。你去问问原来的党委秘书亚诊同志吧，她暂时还在。”
　　见李永根也在一旁便着急地问：“你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也是我的老乡，你知道我到底还有啥问题没有弄清楚？为什么要把我的党籍停下来？”
　　“你也不要着急，上面还没有肯定。”李永根尴尬地说，“上面说还要研究，我想迟早总会批下来的……要不，你还是到厂部去问问看吧。”
　　我又奔到原来厂党委办公室所在地，一个平顶的仓库里，去找前厂党委书秘书。因为这时党委书记已经调走了，动力车间书记兼主任周主任也调走了，这个女秘书因还有一些厂里工作没有移交好，暂时还留着。
　　“张家良同志，我本来想来找你的。”那个三十来岁身子瘦削态度和蔼的女秘书一见我委曲的情绪，忙叫我坐下来安慰我说，“因为这几天工作忙，所以我没有来找你。你不能灰心，那是暂时的，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要经得起考验。上次党委批准你和刘文彬同志入党，后来我们报上去，区委叫我们暂缓一下，主要是有些手续不符合要求，不是你个人还有啥问题，我想等到弄清了，过两个月会批下来的。
　　“如今党组织正在整顿，入党要求很严啦，单有基层党委批准还不行，还要上一级党委批过。你要仍像以前那样的工作，千万别灰心。你还要做好团的工作，现在党组织全厂合成一个党支部了，团支部也合成一个支部了，组织上还想叫你担当团的工作呢。”
　　这总算弄清了底细，是支部办入党有些手续不符合要求。我觉得亚珍同志对我说话是诚恳的，组织上既然对我这样说，我还怎么对组织讲呢，只得悻悻地走出来。
　　“有些手续不符合要求？究竟是什么地方不任命符合要求呢？”我回到宿舍细细地想，他仔细回忆入党时的详细经过。自从那天周主任给我那份入党志愿书后，我是先找了介绍人。介绍人也是很靠硬的，一个就是支部书记周主任，一个长久相当了解自己，又是老乡又是老战友的李永根。我问了李永如何填写以后，还打了草稿，我才仔仔细细地认认真真地填进表格里去的。对党的认识写得特别深刻详细，介绍人对我的优缺点也填得清清楚楚。李永根写了我五条优点三条缺点和希望。李与周两个人都在志愿书上签了字并盖了章的。下面支部党委意见拦里都写着“同意，同意张家良同志加入中国共产党”字样，下面大大地盖着党委的印章。当时支部开会时，全支部党员都举手同意我入党，都通过了的，后来厂党委章书记找我入党谈话时，都没有异义。当时我看过那份入党志愿书的，手续都是完整的，无可挑剔的。可是现在却说“手续不符合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