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岔路

　　卓言正待去开门放她进来，明小叶像个猴子似的跳到窗台上，从窗户爬进屋内。
　　她一双棉靴上裹着厚厚的黑色棉布，两只脚颇像两个肥肥胖胖的熊掌，卓言盯着两只“胖熊掌”，好一阵笑。
　　明小叶道：“本姑娘虽然灵力已失，仍有踏雪无痕踏叶无声的好办法。”
　　她脸上是一副“我好聪明自鸣得意”的样子，卓言却机敏地捕捉到她目中的落寞气愤之色，不禁为她感到心酸难过。
　　在这个世界上，女子向来是弱势群体，若想赢得尊重，只能像赵影那样成为数一数二的驱魔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同她身为商贾的父亲也沾了女儿的光成为真正的尊贵之人。
　　而出身于驱魔世家的女子若无灵力修为，则是世家大族不愿联姻的一个废物，以免影响后世子孙也成为一个废物，最后只有嫁给普通人相夫教子一条路可走，会被视为整个家族的耻辱。
　　明家兴盛繁荣正是烈火烹油之势，唯一可供人指摘的笑柄就是生出个一事无成的小废物。明小叶整日里大大咧咧无忧无虑的模样，其实自尊心极强，骨子里的傲气非一般人可比。她很在乎自己“废物”的身份。
　　若天生是个废物也就罢了，但她不是。明小叶的前途荣耀毁在至亲的手里，连个公道都讨不回来，心里有多憋屈可想而知。
　　卓言认真地道：“小叶，我会找到方法，把我一半的灵力给你。”
　　“得了吧，我现在挺好的。”明小叶不愿谈论这个问题，取出百宝囊，将里面一包一包的美食拿出来。
　　“都是好吃的，有果干、肉干、鱼干、虾仁、各种糕点，卓言哥哥，你把好吃的藏在床底下，晚上饿了可以偷偷地吃。”
　　无数包东西，堆成了一座小山，隔着包装油纸，也能闻到淡淡的香气。
　　卓言笑道：“我现在身体很好，你来了我就高兴，何必带这些东西，怪沉的。”
　　明小叶道：“你能吃饱饭吗？”
　　卓言神色一暗，摇了摇头。
　　他每天都吃不饱，幸好有罗夫人赠送的丹药，每天一颗，坚持服用一年，血气足了，气色好了，身高窜了一大截。
　　否则以他父亲养儿子的方法，卓言八成会长成个小矬子。
　　明小叶拿出另一个包裹，道：“这里是补气血的丹药，我娘早想给你送过来，一直找不到机会。”
　　卓言甚是难为情，道：“应该用不着了吧，我现在身体很壮实。”
　　明小叶道：“你还不到十八岁，调理不好会落下病根的，你拿着，别不好意思。”
　　卓言险些流泪，道：“罗姨怎么样？”
　　明小叶道：“不好也不坏，我们娘俩继续住在云萝庄，家里的糟污事尽量不理会，耳根挺清净的。”
　　“你哥呢？”
　　“哼。”明小叶脸色一沉，“我娘想把儿子抢回自己身边抚养，他自己不愿意，又哭又叫寻死觅活，最后干脆把眼一翻把腿一挺装犯病，气的阿娘心口疼了好多天。不回来正好，看到他烦得很。”
　　二人正说着话，老仆推开大门，拎着食盒返回一鹤轩。
　　卓言把东西藏在床下，回到座位装模作样地看书，明小叶藏到角落里，用水晶莲隐去身形。老仆进入室内，拿出一碗白米饭，一碗萝卜汤。
　　卓言第一口白米饭刚刚塞进嘴里，老仆面无表情地开始查数：“一、二、三……”
　　这老仆本是个聋哑人，嘴里有一条拟声虫，经过卓天奇的特殊训练，除了查数，什么都不会说。
　　而且声音极其古怪，像极了鸟叫。
　　卓言恨屋及乌，极其讨厌老仆，乜斜一眼，恨不得把他的舌头拔出来。
　　老仆很委屈地看他一眼，摇摇头，继续往下查。
　　卓言在他查完一百八十个数后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明小叶等老仆走了现出身形，吐着舌头道：“我的娘呀，你过得是什么日子，汤里连油水都没有。”
　　卓言挤出一丝笑容，道：“习惯了。”
　　明小叶道：“老爷爷的声音为何那么瘆人？”
　　卓言道：“他又聋又哑，全靠一条拟声虫发音。”
　　“一鹤轩没有别人了？”
　　“没有，我爹怕我和别人聊天耽误学业。”
　　“卓言哥哥，你若是变成个杀人犯，我一点也不奇怪。”明小叶伤感地道，“哪有这样折磨人的。”
　　刚才若无明小叶及时阻止，卓言定会大开杀戒。他心里怪怪的，既庆幸，又沮丧，理不清哪种感觉占了上风。
　　明小叶瞧着他的神色，道：“要不我多陪你几天？”
　　卓言大喜过望，道：“好啊，你睡床上，我睡床下。”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行，道：“我爹发现了一定会打死你，你跟着我也吃不好睡不好。”
　　明小叶道：“我安安静静地陪着你，不会被任何人发觉。你不必理会我吃喝的问题，百宝囊里的东西够我活半年的。”
　　卓言抿着嘴笑，道：“我上午读书，下午练习剑法，很晚才回来。你会不会闷？”
　　明小叶道：“没问题，我带着好多传奇话本，够我看的了。”
　　卓言不由得心花怒放，感觉自己一步从黑暗的地狱跳进明光灿灿的天宫，大大小小的烦恼全部抛之脑后。
　　明小叶道：“你该练剑了吧，别耽搁了，快去吧。”
　　卓言抓起长剑，嘱咐道：“你乖乖的，等我回来啊。”
　　明小叶甜甜一笑，道：“我等你回来。”
　　当晚子时，卓言才回到一鹤轩。外面下了一场雨夹雪，他从头到脚湿淋淋的。幸好有一身修为抵御寒气，并不觉得很冷。
　　明小叶从床下爬出来，道：“我的天啊，你半夜回来睡觉，天天如此吗？时间长了能熬得住吗？”
　　卓言讶然道：“你一直藏床下？”
　　明小叶耸耸肩，无所谓地道：“安全起见嘛。”
　　卓言很是愧疚，道：“快上来睡，地上凉。”
　　明小叶爬到床上，关切地道：“你赶紧换身干净衣衫，用热水洗洗头。”
　　半夜三更折腾一顿，卓天奇知道了肯定骂他矫情。卓言一心给明小叶留个好印象，立即到旁边的厢房洗个热水澡，给自己换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
　　老仆睡眠轻，起夜时看到厢房窗户中透出灯光，拎着灯笼过去查看，差点和出门的卓言撞在一起。
　　卓言冷冷注视着他，道：“我洗个澡而已，你敢说出半个字，我扭断你脖子。”
　　老仆会唇语，读懂了他的话，摇摇头，两行热泪滚滚落下。
　　卓言冷漠地道：“你哭什么，别以为我会可怜你。”
　　老仆捡起一根树枝，在台阶前写下一行字：我不是坏人，为奴为仆，身不由己。
　　写完字，老仆拎着灯笼返回自己的小屋，步履蹒跚，背影孤单，说不出的凄凉落寞。
　　卓言呆愣半天，用脚擦去地上的一行字。回屋跟明小叶说了此事，又道：“我恨了他许多年，是不是错了？”
　　明小叶一手支着下巴，道：“我想起明家一个老仆的故事。”
　　“说来听听。”
　　“他是我祖父身边的仆人，我一直讨厌他，有一次大发脾气骂他老狗。我娘突然给我一巴掌，我委屈极了，哭闹了好几天。过了些日子，阿娘特意带我上街，让我亲眼看看那些卖身为奴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不是骨瘦如柴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有钱人过来扔下几粒碎银，就把自己选中的奴仆带走。阿娘告诉我说，家里那位老仆为了给染瘟疫而亡的父母买两口薄棺把自己卖了，我祖父是主子，他是仆人，即使明知有些事不该去做，可他根本没有能力反抗，否则会被活活打死。这些个世家天天将芸芸众生挂在嘴上，实际上根本不在乎人命，把人打死用破草席卷起来扔在乱葬岗上，根本不会去在意。我们得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体会别人的难处，明白‘人命如草’的含义，自会明白他们的无奈心酸身不由己。那老仆跟着我祖父一辈子却未犯下难以挽回的错，已经很不容易。”
　　“人命如草。”卓言细细体会这四个字的含义，开始站在聋哑老仆的角度想问题，竟慢慢想起他的好处。
　　卓言在一鹤轩的头三年，老人家在查数时故意拖着长长的尾音放慢速度。
　　他将书皮撕碎，是老人家熬了浆糊帮他粘上。
　　他在雨天滚了一身泥，是老人家半夜三更爬起来给他烧热水洗浴。
　　老人家怕卓言吃不饱，好心好意拿出自己的馒头。卓言嫌弃馒头上沾了老人皮的味道，兼之对卓天奇的一腔怒火无处发作，将他臭骂一顿。
　　正是那一顿骂，让老人家从此冷漠以对。
　　卓言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悔意颇浓，道：“我从来没把这些奴仆当人看。”
　　明小叶道：“我从前也不把奴仆当人看，阿娘说我一边怨天怨地自卑不已，一边端着千金小姐的架子认为自己高高在上。”
　　卓言心头一震，意识到这也是他的症结所在。
　　一边觉得自己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可怜虫，一边自居名门世家的公子，认为自己高不可攀。
　　他想得到父母的认可，想得到高高在上之人的认可。无视仆婢对他真正的忧心关怀，因为他觉得那些人根本不值得自己看上一眼。
　　明小叶道：“我娘说无论穷富，只要有一颗善良的心，这个人就是高贵的。心术不正，穿金戴银又如何，不过是满身的铜臭味。”
　　卓言黯然道：“老爷爷很好，是我把他推开的。”
　　明小叶道：“阿娘还说了，只要去留心观察，会发现自己身边有很多温暖的光。一点点善意也是弥足珍贵的，因为每个人的能力不同。在我们看来那一点点善意，已经是别人倾尽全力的付出。”
　　卓言点头道：“是啊，已经是倾尽全力的付出。老爷爷只是个仆人，没法反抗我父亲的命令。他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把馒头给我吃，我却心生恶念，要取他的性命。小叶，我是坏人，差点杀了自己的恩人。”
　　明小叶安慰道：“你不是坏人，只是走在岔路口上一个很迷茫的小孩子。亡羊补牢并不晚，卓言哥哥以后多多关心一下老爷爷就是了。”
　　卓言心头敞亮许多，认真地道：“你说得对，我以后要多多关心老爷爷。我不会去在意任何人的身份，只要是对我好的，我便以真心去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