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格瓦拉

　　在“雀舌”二楼的里间里，半夜渴醒时，罗小飞下意识地摸起手机，他潜意识里期待的回复依然没来。
　　其实也谈不上期待，只是习惯，在和尹艳萍的交往中，对方总是秒回他的消息。
　　这说明，这次尹艳萍真的生气了！
　　罗小飞知道尹艳萍的母亲和女儿来到了景安，他没同去接车，也没赴接下来的家宴，是因为不想扮演尹艳萍想要他成为的角色。他不想融入那个家庭，更不想和她步入婚姻。
　　罗小飞承认，对方确实给他客居景安的生活带来一丝亮色，也满足了一个男人生理上的正常需求，但，仅此而已。罗小飞并不爱她，而作为弥补，他会尽可能地在物质满足对方的要求——明面的，潜藏的。
　　罗小飞并不觉得自己亏欠尹艳萍什么，相反，他有种施予者的心理----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她现在可能依然是一名卑贱的按摩女，靠着出卖色相苟延残喘于这座繁华的城市肮脏角落。
　　然而，人终究是有感情的，不可能把一段关系撇得干净，铁石心肠的人根本就不存在，只不过有些人更善于隐藏和掩饰罢了，这正是罗小飞此刻无法入睡的原因。
　　看着从自己肺叶过滤后喷出的烟雾缓缓腾空、渐渐散去，他感到一种蚀骨的空虚与孤独。
　　“这样也好，没有结局的结局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罗小飞心想。
　　
　　此刻，在城市的另一端，尹艳萍同样难以入眠。
　　对于这个环境优雅、装修精致的新家，对于专属的精心装饰过的宛如童话场景般的房间，以及各种高档的玩具，小熙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作为母亲，一个对孩子有所亏欠的单身妈妈，收获了孩子的喜悦，自己便感到了幸福。
　　晚饭过后，母亲给小熙洗澡，尹艳萍本来想挑战一下这活儿，亲近亲近女儿，但小熙不肯，洗澡后也不肯跟她睡！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从小孩子就是和姥姥睡的，到了一个新环境，即便知道是妈妈的家，也还是会有本能的畏惧。
　　忙完一切，尹艳萍躺在主卧的双人床上。夜深人静，卧室敞开的窗泄进一片银白的月光，江风吹动着轻薄的窗纱，如梦似幻。
　　回想过去的这一年，自己的人生也过得如同梦幻一样：从一个一文不名、住集体宿舍的按摩女，华丽变身为有房有车的时装店老板，不就跟做梦一样吗？那些外地来的打工者，如果单凭自己的努力，即便是用一生的时间奋斗，也绝难过上这样惬意的生活！
　　她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身到心，她变得更时尚、漂亮，也更加自信。
　　她觉得自己配得上自己的恩人、贵人----罗小飞！当她了解到罗小飞有过一段婚姻，而且还有个女儿后，她觉得两人之间的差距缩小了，更觉得对方是上帝馈赠给自己的礼物！婚姻，永远是女人最愿意获得的归宿！
　　所以，当她逐渐发现对方并没有和自己步入婚姻的意思后，心里便产生了怨恨。这种怨恨因为她曾经从事过按摩那一行而更加深沉，她觉得那是自己人生的污点，无法漂白的污点，而对方正是因此才将自己“拒之门外”的！
　　她把罗小飞今晚的爽约，看成是他们关系的一个重要的转折！
　　“就算是为了小熙，我也应该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让那个男人见鬼去吧！”
　　在这个新念头的温柔抚慰下，尹艳萍朦胧地睡去。
　　
　　
　　邹楠父母开的鱼档就在“莲花”菜场，距离他们住的弄堂步行也就五分钟，所以许多顾客都是邻居，相熟得很。
　　邻居来买鱼，总要闲聊几句。
　　“鲜菊，这野生的鳜鱼究竟怎么认呀？”一位戴眼镜穿素色旗袍的老太太，手里拎着塑料篮子。
　　“看它没用，你认我就成，我还能拿养殖的当野生的卖给你吗？”邹楠的母亲麻利地破着鱼。
　　“那是，我就是问问，学习一下呗！”老太太笑道。
　　“其实也简单，养殖的脂肪厚，野生的吃了上顿没下顿，连鱼腩都看不见一丁点脂肪！”邹楠母亲翻开鱼肚子给对方看。
　　“哦……”老太太探头瞜了一眼，会意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诡秘一笑，“鲜菊，你家楠楠是不是找男朋友了？”
　　邹楠母亲将鱼打好包，放进老太太的提篮里，“孩子的事，我不管，也管不了！”
　　“瞧你这话说的，楠楠可是你和老邹的心头肉，找男朋友这么大的事，你们夫妻俩能不上心？”
　　中午，来买鱼的不多，老太太把提篮搁在一旁的案板上，似乎想深入地谈下去。
　　老太太家和邹楠家住同一个弄堂，打小看着邹楠长大，非常喜欢邹楠。老太太有个孙子，比邹楠大四岁，在法国留学，快要回来了，老太太想让邹楠给自己当孙媳妇，诚心诚意地！所以当她在弄堂口看见王睿送邹楠回来，便忍不住跑来探探口风。
　　“上心？我家那位最上心的是麻将！”邹楠母亲摘掉橡胶手套，埋怨，“这不，留我守摊，自己跑麻将馆鬼混去了！”
　　“你家老邹好麻将全弄堂都是知道的，小赌怡情，我没事啊也喜欢摸两把。”老太太听出对方似乎不愿意往深谈，忙解释，“你别多想，我只是觉得找女婿别的不说，一定得知根知底的才好，一个弄堂住着的最好！”
　　邹楠的母亲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老太太的孙子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那孩子比女儿大四岁，成绩优异，从市重点高中考上复旦大学，后来又去巴黎的第五大学留学，主修哲学。孩子性格腼腆，因为家庭、自身的条件优越，有点“目中无人”，对弄堂里的长辈都是爱理不理的。曾有好事者调侃，说邹楠和他是女貌男才天生的一对。
　　两个孩子在一条弄堂里长大，低头不见抬头见，自然也是相熟，高二那年暑假，老太太的孙子还帮邹楠补习过功课。
　　不过邹楠的母亲并不看好这两孩子，她更喜欢王睿的世事通透，会来事，接地气，她认为像女儿这种孤傲的性格，找王睿那样的会容易幸福。
　　又闲扯了几句，邹楠的母亲便佯装忙碌，打发走了老太太。
　　傍晚收摊，搬塑料脚盆时，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右手的胳膊肘蹭到水泥墙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邹楠晚上回家，在弄堂里听说了母亲受伤的事，到了家，见母亲正在厨房而父亲翘腿喝着酒，心里气，但忍着没发作。
　　“怎么回事啊？”邹楠凝视着母亲胳膊肘上的纱布包，心疼地问。
　　“不碍事，擦破点皮而已。”母亲温柔一笑，“去洗手吃饭吧，我这还有一个菜就好了。”
　　“怎么可能，擦破点皮包这么大块，你当我小孩吗？”邹楠去接母亲的锅铲，“让我来吧！”
　　“不用，你快出去，油烟大。”母亲推了邹楠一下，她们家还是用老式的风扇排烟，效果很差，炒菜的人往往被呛得够呛，邹楠一直想改造一下自家的厨房，但母亲不同意，说指不定哪天就拆了，不划算。
　　邹楠没再夺锅铲，也没离开，眉头一皱，语气严肃起来，“我怎么听说你昏倒了？”
　　“……瞎说，没影的事！”母亲矢口否认，她的身体一向都还好，能吃能做的，就是最近睡眠不太好，她把自己头昏归结为这个原因，所以根本没放在心上。
　　“要不还是去医院做个检查吧，放心！”
　　“不用！”母亲斩钉截铁地答道，麻利地将锅里的红烧肉装了盘。
　　饭桌上，邹楠味同嚼蜡，父亲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还哼起了小曲，估计今天手气不错。
　　“妈，我看还是去医院做个检查吧，我来联系，你人去就成！”邹楠搁下筷子。
　　“说了不用就不用，我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浪费那钱干嘛。”母亲沉下脸。
　　“爸，妈今天差点昏倒你知道吗？”邹楠瞪着父亲。
　　电视正播着《康熙微服私访记》，邹景章目不转睛，没理会女儿的质问。
　　“爸，你怎么这样！”邹楠声调徒高。
　　“看到了，不就擦破点皮吗？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吗？”邹景章看看妻子，笑道，“要不明天让朱老壳杀只鸡补补？”
　　朱老壳是隔壁摊卖家禽的，也是邹景章的牌友。
　　“爸，你也少打点牌，妈不收摊能摔着？”邹楠不满道。
　　“屁话，下午本就没什么生意，我说收摊，是你妈硬不肯，不怪我！”邹景章申辩，呷了口酒，“老子现在就下午打一场小麻将，已经够克制，还想怎么样？！”
　　邹楠刚想数落老爸的黑历史，被母亲在桌下踢了一脚。
　　“不怪你爸，是妈自己不小心，你妈也没什么爱好，守着摊，看看电视蛮好。”母亲诚恳道，忽问，“楠楠，你和王睿的事是不是该定下来了？”
　　邹楠愣住了，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表弟再次来到单位时，苏倩知道他是真的动了心思，对自己的闺蜜邹楠。
　　剧团的练功房，充满明亮的阳光，蜡黄色的实木地板印照出人影，玻璃是隔音的，里面的舞者仿佛在演出哑剧，优雅的哑剧。
　　能出现在这里的人都有着最美的身形、最优雅的气质，舞蹈雕塑人的体型、熏陶人的性情，让人与世俗的生活相隔离，将时空变得唯美梦幻。
　　格瓦拉没有穿印着格瓦拉头像的T恤衫，但那微微卷曲的长发，棱角分明的五官，清澈的眼神，潇洒的身姿无不洋溢出他那浪漫主义情怀。
　　“你怎么溜进来的？”剧团大楼门禁森严，苏倩好奇地问。
　　“斯人自有妙计，那老大爷哪里是我的对手！”格瓦拉自信道。
　　“怎么，还真的无法忘怀了？非得去碰碰那颗钉子？”苏倩摇头苦笑，说着往休息室走去。
　　“这叫什么话，药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格瓦拉跟上去，“再说我又不是什么坏人，你也不必替闺蜜如此严防死守吧……最不济交个朋友也可以呀！”
　　“少来了，我还不知道你！”苏倩停下来，瞪着对方，警告，“邹楠是我最好的朋友，据我所知，她现在的男朋友是她的初恋，而她是个很专一的人！”
　　“那正好，初恋是用来怀念的，往往走不到最后！”格瓦拉嬉笑着躲开表姐挥过来的手臂，郑重其事道，“姐，你弟弟我也是认真的！”
　　苏倩叹了口气，说实在，她被对方那一瞬间流露出来的真诚感动了。她这个表弟虽说因为家境殷实，从中学就开始飙车，那种重机摩托，性格是有些放浪不羁，但品质不坏，至今也没做出什么出格违法的事儿，如今爱好所致，自己经营了一家摩托车行，也算是一份正紧事业。
　　“这样吧，上回吃饭我邀请了她看剧团的演出，你帮我把票送去！”苏倩禁不住表弟的死缠烂打，退了一步。
　　“电话给我。”格瓦拉璀璨一笑。
　　“没门儿！”
　　“什么意思？”
　　“我约好时间地点，你去就是，要不要得到电话是你的本事！”
　　“绝了，还真有你的。”格瓦拉竖起大拇哥。
　　世事弄人，如果没有格瓦拉的疯狂追求，或许罗小飞并不能真地走进邹楠的世界。
　　次日，秋阳消隐于城市的楼林，珠山中路车水马龙，晚高峰悄然到来。
　　邹楠穿了件小麦色的风衣，双手插在衣兜里，带着耳机，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人群一阵骚动，但并不是公交车开来了，而是停下了一辆摩托，那种声音低沉外表酷炫，一望即知价格不菲的跑车摩托。
　　它趴在那，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年青人纷纷投去艳羡的目光，当然，也有人显得很愤怒，因为它挡着了一辆正要进站的公交车。
　　交通被堵，催促的喇叭声乱成一片。
　　邹楠听见有人叫自己，摘下耳机，看见摩托车主正冲自己笑，对方从容不迫、悠游自在，一点都不在意那些抱怨的声音。
　　“苏倩让我来给你送票！”格瓦拉向后一甩脖子，示意邹楠上车。
　　“你把票给我就可以啊！”邹楠疑惑。
　　滑稽的是，两人说话几乎都是用喊的，这让邹楠有些窘迫。
　　格瓦拉耸耸肩，看了看愤怒的人群，“先上车再说！”
　　这时已经有人爆粗口了，邹楠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上了车。
　　摩托车怒吼着快速驶离。
　　“现在是高峰期，展示不出这辆摩托的优良性能和我卓越的车技，要不晚上，我带你去白鹭大桥，让你体会一下飞一样的感觉？”在固美牙科诊所门口格瓦拉意犹未尽道。
　　“幼稚！”邹楠一把攥过苏倩的赠票，转身朝诊所走去。邹楠一路逼格瓦拉停车，对方非得送她回诊所，其实也就是想要认个门。
　　“你这诊所没开在正街，多不起眼呐，要不我想办法帮你做做广告？”
　　“用不着！”邹楠楞了一下，推开了诊所的玻璃门。
　　邹楠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么一出，苏倩和她打过预防针，她也是碍于闺蜜的面子，不然在公交车站，她断然不会上车。
　　她不想给对方任何一丝幻想，哪怕她是单身。
　　格瓦拉最后那句话邹楠以为只是句戏言，她万万没想到不久后对方还真的付诸行动，而且那创意令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