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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工厂下马了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10-15 09:12:12      字数:4866

  世界上的事,好消息常常兑不了现,而坏消息却十之八九会证实。
  哪想那天晚上我们在杏林湾海涂边议论的事是真的。没几天,我们就被厂部召集回去,开荒办农场的事也放弃了。
  回去以后,一时厂里倒也没有开什么大会,只是支部书记、车间主任和各科长等中层以上干部,每天紧张而肃穆地在办公楼开会。
  随后各车间科室就通知一批一批地下放,办手续,拿安家费。
  得到通知的人,只得一个个灰头耷脑地回去。
  农务科的人下放得最多,因为他们大都来自本地农村,本来是农村的社队干部和公社社员;接下来的是本市郊区和闽南地区招来的工人。
  我们动力车间也走了一大批,电工班里从惠安、泉州、南安、漳平、云和、永春、同安、安海和郊区等地招来的新工人,办好了手续都陆续来向我辞别。
  “班长,再见了。这世算是见不到你了!”他们一个个凄楚地对我说,“进了四年工厂,回去又要去扛锄头了。”
  “有机会到我们家乡来走走啊!没有啥东西好招待你,到时候一些地瓜花生总还有的。你待我们工人厚道,我们忘不了你。”
  我和他们苦笑着握手告别说:“我会来的,我会来的。不过只怕我过几天也要走了。”
  “嗳,你不会走的,班长。你是复员军人,又是省外的,你不会走。”
  “都不办厂了留在这里还有啥用场?”
  “总要留些人的。还可以调,调到市里别的厂去。”他们这样安慰我。
  就这样他们一批一批地走了。我心里也很舍不得他们走,那些年轻小伙子们两年来和我们一块值班、一块检修,一块吃饭睡觉,已经和他们结下了兄弟般情谊。虽然他们说话粗鲁,有时发起牢骚来也很难听,但是干起活来却比那些城里学生出身的工人更卖力、更踏实,也更会做脏活和累活。他们为人朴实性格开朗,虽然有时也犯错误;如那几个外线工,在野外树电杆,肚子吃不饱也常偷一些农民种着的地瓜来,夜里悄悄地煮着吃。为这事周主任知道了,车间开会点过名批评过他们,可是他们肚子大,吃不饱有啥办法?虽然那时外线工定粮还是较高的,有四十多斤一月,可是他们家里没饭吃,他们把粮票拿回家里去了。自己吃不够了,只好想法子偷点地瓜来弥补。而且我也感到惭愧,他们偷挖来的地瓜有时也悄悄盛一碗来给我,我也吃过。
  有一次,我看见两个外线工阿成和阿吉已经很晚了,还在宿舍外面的墙脚下走进走出,墙脚下火影亮亮的,似乎在那里烧什么东西。那时候工人们夜里在野外开小灶煮野餐是很多的,弄只小锅子,在墙脚下找两块砖头左右一竖,把小锅子搁到两块砖头上,检点柴火来就烧,像小孩子办酒窝一样。有烧从农民处偷来的地瓜的;有烧检来的高丽菜叶子的;有烧从甘蔗渣上长出来的黑黑细细的蘑菇的。反正把一切可以填肚子的东西都拿来烧着吃。要不漫漫长夜肚子咕噜噜地唱空城计,怎么睡得着?
  有天晚上我看一会书有点累了,抬头看见阿成和阿吉还在宿舍外的墙脚下烧什么,我穿过窗口看见他们后,就悄悄地走过去看。他们原本和我同住在一间宿舍的,有时我看见了他们做稳私事我也不去汇报,所以他们看见我也不回避我。看见我走过去,他们蹲在小灶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今天干活地方弄来一点木薯,班长,你也来吃一点吧?”
  “木薯是啥东西?”我也蹲下去看。
  “来,你尝尝味道吧,吃多了会肚子发沉,小吃一点可以。”个子高高的阿吉说,“那是一种野东西,听说越南人还把它作当主粮呢。”
  说着他们就盛一碗给我,我就站在那里用手抓了一块尝尝味道。见那像罗卜不像罗卜,树根不像树根的一种块状物,吃起来味道有点像芋艿;加了盐吃起来感到咸迷迷拧结结的,肚子饿了吃时还真感到好吃。阿成说如果把它放在竹根上磨成粉,用水浸过来吃就不会感到肚子发沉也没有毒素了。
  以后他们夜里常常在墙脚下烧木薯,烧偷来的小地瓜来吃,烧好总搁一碗放在我床头吃饭碗里……可是如今他们都走了。我回想他们为生产,尽天在厂内外树电杆拉电线装路灯。在榨季生产时他们和所有电工们一道背着工具袋在蒸汽咆哮机声隆隆灯火辉煌的车间里,奔来碌去地忙碌着,大家都很开心,那日子是那么的值得回味啊。如今想来,虽苦虽忙也是有趣和值得怀念的。肚子吃不饱,夜里吃着高丽菜皮,试生产时的黑溜溜的黑沙糖拌粥当夜点心,肚子饿了吃木薯也是那么的有味道。可如今这些热闹美好的日子都过去了,这些农村来的工友们都走了,连本省来的复退伍军人也陆续的办手续离厂了。看来我自己离走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我心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劳资科的通知。
  在这期间我也只得给雪梅写信了信,告诉她我的工厂要下马了,本地从农村来的干部工人下放回去了,我不久可能也要下放回来了。对她说如果高考时大学考不上就算了,这意思也就是说,叫她考大学不用太用功了,即使考上我也无力支持她读下去了。
  我的这一做法,是很悲观的,也是一时感到真正没办法了向雪梅表白自己的无奈。而这话的意思不仅是她真的考上了大学我无力支持她,也等于告诉她我真的要下放回农村老家了,而她考上了大学那么他们之间的距离更大了。因此我违反了自己对雪梅的一贯主张。殊不知,这一盆冷水浇下去,给雪梅以后也给我自己后来带来许多麻烦。
  当然,在当时的形势下,即使我不对她说甭打算高考了,她也会受影响的。因为工厂下马即将下放的情况总也要告诉她的,正在高考复习的雪梅思想自然也会受到干扰,起码她的情绪会受到影响。因为没有了我对她经济上的支持,即使考上了她也难上大学了。
  但假如我当时再缓一缓,慢一点告诉她就好了,就没有后来许多麻烦了。这说明我这个人还是不够沉着,遇事太会担忧。
  不过一个人在这种形势大变化时期,在自己的职位都摇摇俗欲坠、自己的前途都渺茫不知的时候,在给我的亲人写信中一点不暴露思想也是不可能的。即使我在信中不明确告诉她,雪梅在家乡看到别的工人在城里都陆陆续续下放回来,她也不会不考虑到我可能也会下放回去的。自然我后来明确地告诉她我也要下放了的消息对她影响就更大了。
  当时我给雪梅的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雪梅:
  你的来信我收到了,知道你们如今毕业考试结束了,你考得还不错,如今正在准备高考复习。你读了十二年书,即将高中毕业,我向你表示祝贺!
  你来信谈到今年的升学形势很不好,今年升大学的要求很高,大家估计大都是考不上的。我想我们尽量争取,如果考得上最好,如果经过努力考不上那也只好随它了。
  另外我也告诉你,工厂的形势如今也很不好。据说贯彻中央的国民经济八字方针“调整、巩固、充实、提高”,许多工厂都要下马,许多工人都要下放了。我们鹭江甘蔗化工厂也要下马了,如今本地来的五八年进厂的工人已经开始大批下放。按照政策规定我们这批复退军人,也在下放范围之内。只是目前先下放本省本市本地区的,待本省下放完后,估计也要下放外省外市外县了。我现在也很担忧,不知什么时候会通知我们办手续回家。
  目前我们仍在工厂里保养机器设备。厂里的工人是愈来愈少了,大家工作也没有劲,都想着自己前途和命运。我已经作好自己下放的思想准备。想着这里离家这么远,平常回不了家乡见不到爹娘,在这里工作也没有多大积极性,我想到时候真叫下放那就下放吧!譬如在五八年从部队直接回家。
  不过我现在在考虑,到时候真叫我回家时,我不知回哪里好?我的家在西乡,可是我入伍是在你们东乡的钱湖镇,但是回钱湖镇,回到你们家乡可能性不大。因为钱湖镇也是农村嘛,同样回农村肯定让我回自己的老家农村了。那么我只有回到自己家乡去了,我想到时候再说吧。今天已经说得多了,就此搁笔。天气很热,望你在校复习功课要劳逸结合,注意身体,晚上要好好好休息,别开夜车。
  家良写于1960年6月8日。
  
  这封信寄到雪梅那里,雪梅的情绪会怎么样呢?
  后来雪梅也及时地给我回了信,她那封信的大意这样说:既然大家都下放了,你也要下放回来,那我也欢迎你回到家乡来。我们自去年夏天分别,已经有一年多没见面了,我也很想念你。至于回到哪里去,到家再说吧,总有办法的。人家怎么过我们也可以过的。
  事后,我回去听雪梅说,当接到我这封信后,她也不认真复习了,认为就是考上也没法读了,索性就不复习了。
  可是我当时接到这封信却很高兴,想着既然雪梅也支持我回去,同意我回去,那还是回去的好。
  这时当年和我一起从复员大队来的一些外省的复退军人们,有许多趁机打报告主动要求回去了。他们说平常想走还走不掉呢,如今无条件的让你走,还不走?等运动一过又走不掉了。大家说,在这种“地瓜地方”——指盛产地瓜的闽南,说话听不懂,生活又不习惯,一个月三十六元工资,回一趟家背大半年债。前债没清后债又续上,爹妈兄弟老婆孩子都见不到,这种日子也过够了。而现在想走是再容易不过了,上午打个报告,下午就可以走。和我同来的六个人已经走了四个。退伍军人苏北人赵天华本来连老婆也带出来了的,还在动力车间的煤场给她安排了临时工工作,也给她两级工的工资。她妻子说在这里话听不懂生活也不习惯,现在也一块退职回去了。
  我想着雪梅的来信,感到既然雪梅也支持我回去,听她信中的口气,我下放以后,她也愿意跟我回老家种田,那干脆我也和大家一样退职回去算了。留在这里即使和雪梅结了婚,也不能在一起。即使到这里来靠三十六元一月也难以养活她。想做工,现在连做个临时工的地方也没有,让她待在家乡,两个人互相朝思暮想的,反带来痛苦。干脆自己下乡回去,一起到大队落户,到家里没有房子和大队商量商量,村里有空屋再去租一间住。自己是个退伍军人,雪梅是个高中毕业生,估计大队生产队也会欢迎的。这样虽然苦一点,两个人一道出工,一道回家,倒也能欢欢乐乐地在一起了,比这异乡异地天各一方好得多。且种田也不会永久的,雪梅高中毕业,自己也有点文化,又经过这几年在部队和工厂锻炼,说不定以后还有抽上去当干部或当工人的机会。上面不是讲这困难时期是暂时的嘛?回去吧,还是回去的好。一个人的日子过够了苦够了。
  想定当后我干脆连信也不写了,当即去找周主任,退职回去拉倒。如批准了明天就走,如今雪梅也正焦急地在等着我回去呢。
  但没有想到周主任听我说我也要回去,他疑惑地问我说:“张家良,你怎么也想走了?”
  “嗯,回去,我想回去算了,迟早总是要走的,迟走不如早走,这样愁愁闷闷地待着也难过。况且家里人也欢迎我回去。”
  不想周主任却对我说:“张家良,你真想走呢,我也不拦你,你自己到劳资科去直接办手续好了。我这里有好几个动员他们办手续,叫他们走,他们却一个个赖着不肯来办手续呢。我告诉你,昨天省里有个文件来,说是对外省的技术工人,可以暂缓压缩。厂里现在不会叫你们下放了。”
  这使我愕了一下,如果没有接到雪梅这封信我一定会很高兴的,把这好消息告诉雪梅,叫雪梅放心。可是这刻上我想走想得切切的,我把不得马上回去和雪梅团聚呢。
  “即使好留,我也想走了,”我说,“工厂已经下马,剩下几十个人在这里看厂,冷冷清清的,也没有啥意思了。”
  周主任说:“这我也给你们考虑过了,你和李永根到时候我把你们调到漳州糖厂去。漳州糖厂没有下马,他们只压缩了一些本地人,正要补充工人呢。”
  我听了一阵高兴,觉得能够到热热闹闹地生产厂去那是不错的。只是一到新厂怎么就可以提出来请假呢?于是我向周主任提出来:“那是不是让我现在先回家去一趟,我都两年没有回家了,如今我的女朋友已经高中毕业了,正等着我回去结婚呢。”
  周主任说:“这先慢一步吧,下放已经下放得差不多了,如今厂里正在部署哪些人留下来看厂,哪些人往外调,我估计也不会很久,你索性等确定了以后再回家探亲吧。再等几天,你到底是调去漳州还是留在厂里,到时候你也可以放心。”
  我想,既然领导对我这样关心,叫我暂时留下来,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于是我就去找李永根商量,告诉他周主任对我说的我们这些外省人暂时可以不下放的消息;同时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是留下来的好?还是走的好?
  李永根一听他不用下放了非常高兴。因为他家里负担重,三十六元工资每月都寄去二十元。要是他下放了,家里的顶梁柱就塌了,年老父母和年幼的弟妹生活怎么办呢?现在听说我们不用下放了,他当然非常愿意留下下来,并且积极鼓励我也留下来。他说:“你留下来我也有个伴。咱们两个人从部队下来一直在一起,现在也不要再分开了。”于是我打算暂不回去了。这样我又给雪梅写一封信,告诉她我不会下放了,但工作要重新安排过,打算等到工作安定下来后,过一段时间再来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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