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淡水湖畔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10-14 09:17:56 字数:5351
冬去春来又一年,1961年我没有回去,因为这一年雪梅还在念高二,还没有毕业。一来考虑经济问题,二来我觉得回去还是不能结婚,去了既浪费金钱又浪费时间,没有什么意义。而且还会引起左领右舍的好心人的“关照”,带来麻烦。我虽然日日夜夜非常想念雪梅,恨不得立时回去见;尤其是到电影院去看电影时,看到人家一对一对情人坐在一起看电影时,和一对对情侣在影院前面树丛中花影下散步谈心时,更使我想起她。但是我的精神已没像过去那样空虚了,如今有了团的工作,经常到团市委和区团工委去开会,回来后又布置和开展团的活动,这样就使我的思想去想别的事情了。
后来我在电工组里还被选为工会小组长,厂里有事情又写点通讯报导,所以我的生活变得很充实了,没有工夫老去想雪梅和婚姻的事情了。
时间很快,接着又迎来了第二榨季。这个榨季一过就是1962年夏天了。
这一年的夏天来到使我非常高兴,雪梅今年就要高中毕业了,不管能能不能考虑上大学,我就准备去和雪梅结婚。虽然我还没有和雪梅最后商量过,但六零年我回去时和雪梅谈起过这个问题,我想等她高中毕业以后结婚她是会同意的。
我多么盼望这幸福的一天早早来临呀!虽然我们结婚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心中还没有数。如果雪梅真考上了大学怎么办?要是没有考进大学雪梅又怎么办,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都没有去仔细地考虑过。我似乎觉得这些都是次要的,只要能与雪梅结婚,我就感到足够幸福的了。
我盼望着这一天快快点到来,盼望日子快快地过去,早点跨到六月份,六月份雪梅就可以毕业了。盼望那梦幻似的日子啊,你快到来吧!时间老人啊,你把这段日子快快地过去吧!
但是虽然我急盼着和雪梅结婚,急盼她早日毕业,我却仍还不失理智和理想,一方面给雪梅的书信中仍鼓励她好好复习功课争取考上大学。
这是我从两方面来考虑的,一方面为雪梅考虑,六二年工厂企业招人已经停止了,工作已经不好大好找了,一个高中毕业生,如果不考大学,就将面临着毕业既失业的处境,那时候她的前途就成了问题。我深深的爱她,为她未来不致成为一个家庭妇女,能自立于社会,一心想把她培养成才。
第二个,也为我自己着想,我自己如今是个三十几元一月的穷工人,如果她没有工作不上大学,做个家庭妇女,将来结婚再生个孩子,就靠这三十几元钱生活,到那时候狼狈相就一起出来了。
在厂里,那些从部队复员退伍回来后的复退军人们,当年想急着过家庭生活,找到一个姑娘就结婚,不顾她有工作没工作;结果一结婚就生孩子,一个会爬,一个又出来了,三十几元钱只够买米买菜,吃些青菜淡饭;穿的补补缀缀,只好伸手向工会要补助,生活陷入了困境。我不想过这样的狼狈日子,也不愿意叫雪梅变成这样的家庭妇女。
这辈子我自己不争气,已够狼狈的了,我要雪梅不当家庭妇女,成为一个能够独立于社会的自食其力的人。而为这个目标的,唯一的办法和出路就是读书,所以我鼓励她高中毕业要考大学。在这个问题上,尽管好些人劝我,包括有些我的知心朋友,认为我这样做有点傻,培养她高中毕业已经足够了,让她再读上去让她上大学,那是在养鱼放生了,这个人将来就不会是你的了。你要看看自己的身份嘛,自己是什么出身?如今是个穷工人,一个二级工。将来她大学毕业了能跟你结婚吗?社会上这样忘恩负义的人太多了,他们甚至能举出许多例子。就在现在的本厂都有。就说动力车间团支部副书记,台湾藉的电气技术员曾顺宗就是个例子。曾和他的一个表妹,1948年都从台湾来到大陆,他自己考入了福州机电学校,他表妹上了普通高中,等她考入大学时他正好中专毕业,在大学里靠助学金,仅够吃饭,穿着另用就没有钱了。
1949年后台湾和大陆完全隔绝了,但曾在中专毕业了,有了三十八元一月的工资,他就每月给她寄十五元。在这之前他们的关系也早就两相情愿地确定了,虽然曾顺宗个子矮小,但对方也不很高,他们两人还是相配的,他一直寄钱到她五年医学院毕业,曾不知给她寄了多少钱。谁知毕业后,她和一个要好的同学一块分配到外地去了。来一封信,寄给他几百元钱,以付还以前读书他给她寄的钱。男同学是个侨生,他有钱。曾气得生了一场大病,真悔得吐血。后来他随便找了当地的一个农村姑娘结婚,我后来还看见过他来动力车间做临时工拉煤的妻子。
我虽然耳听过和亲眼见过类似事情,这些无情无义的女子。但是却并不动摇我对雪梅的爱情,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雪梅,我觉得雪梅和别人不同。雪梅是个忠诚善良的姑娘,即使将来上了大学,她的身份比我高了,我估计她也不会变心。我相信她。我感到在这方面要相信对方,不能因为社会上有骗子,就对什么人也不相信了。不能因为有人辜负人,就不相信所有的人了。所以我一直来鼓励她读上去;退一步说,即使真的像我的朋友们所预料的那样,她读上大学以后变了心,她不要我了,我想我也不会太难过。至少我也为国家培养了一个大学生,一个人才。况且她现在正在困难时候,你总不能把她半路里扔掉吧?“宁可她负我,不可我负她”。我抱定了这样的宗旨。
但是社会的发展不可能一帆风顺,常常是迂回曲折地前进,社会的变化,也会影响人们生活和情绪的变化。
这一年,我的工作和爱情经受了严峻的考验。那也是全国人民经受重大考验的年月。
那就是全国人民难忘的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一年。
在这之前,经过“放开肚子吃饭,甩开膀子干活”的大跃进的1958年,人民公社化,办食堂,把粮食和其他建设的物资都已经用光了。人们已经感到物资供应紧张,公社的食堂已经办不下去了。人们常叫“吃不饱,吃不饱”。市面已经不怎么好了。此后居民们的定量一次比一次的减低,猪肉和鱼等到副食品渐渐少起来。
我和大伙感到肚子越来越大,饭越来越吃不饱。生产时工人们起初是悄悄的吃厂里的甘蔗,后来变成公开的从蔗场里背来一捆一捆的制糖的甘蔗,苏呀苏呀大嚼着充饥,以致把草棚宿舍的门都堆得堵住了,走路都要绕道路而行。而厂长来宿舍查看时发现这样的情况,也不责怪工人们偷甘蔗吃,而是说:“你们也懒得真可以,门口都堵住了,你们扔甘蔗渣也不会扔得远一点?”却没有直接批评大家偷吃甘蔗。因为饭吃不饱,除了少数领导干部,晚上大家都在偷吃甘蔗充饥,你批评谁好呢?
这样的情形,当时上面说是碰到了自然灾害,历史上叫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或者三年困难时期。实际上呢,是天灾人祸都有的三年。
自然灾在我们这么大的国家,每个地方一点灾害都没有也不可能。但那几年农业生产也没有大水灾大旱灾收获也还可以的,主要还是收上来的粮食和其他作物,都叫刮共产风刮光了。共产风刮光了建国六七年来的积存的一些物资,也刮掉了人们生产积极性。表面上看看轰轰烈烈,实际上效益甚少,农业生产产量反而下降。
但是当时的情况变化得那么快,那么严重这是人们始料不及的。那一年榨委结束之后,厂长在一次职工大会上说,为了解决定量少大家吃不饱的问题,厂里决定一面检修设备,一面抽一批人到工厂后面的淡水湖畔去开荒种田,自己办农场来解决粮食问题。我和动力车间的几十个工人也去了。
我们扛着简单的铺盖行李,到离厂不到十里路外的杏林湾的海边上,也就是现在的集美海堤西北面的海湾。所谓淡水湖,实际上是个背靠丘陵,面对海堤的一片海涂。
原来过去这里就是杏林海湾,由于五七年移山填海,修造鹰厦铁路时修筑起了十里长堤,使这里的过去被潮水侵袭的海滩变成了与海水隔绝的淡水湾,上面长满了咸草水胡卢的荒滩地。芒芒滩涂有几千亩大,当地农民缺乏劳力没有力量开垦。陈嘉庚曾经在那里造了一个潮水发电站,利用落潮时海水退出去时的水位落差发电,但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是潮水落差太小呢?发电量太少,或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那潮水发电站就废弃在哪里。而把那里的闸门关了,海堤北面,就成了一个淡水湖泊。因为潮水进不来,原来的海涂就成了一块淡水涂地。
现在甘蔗化厂计划要把这些闲荒的海涂地开垦起来,准备种水稻办成一个农场,计划一年收获它十几万斤稻谷。一个千把人的工厂,如果真能收上十几十万斤稻谷,那就等于每人的定量能够翻一翻了,那大家不就可以吃饱饭了嘛?大家的劲头很大。
江厂长在动员大会上还讲,在淡水湖岸边的山坡上,我们还要种上香樵菠萝桔子桃子变成一片果园。到那时全厂职工不但能放开肚子吃饱饭,而且还能吃到自己种的香蕉菠萝等水果来改善生活。大会家听了厂长这么说也都高兴地去了,这是自力更生分担国家困难的好办法呀!是学习南泥湾精神,是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途征呀!
我也高高兴兴地背上铺盖和大伙一起去了。白天我们在海滩里跋一脚跋一脚地的挖地开荒,晚上睡在搭在丘陵地上的帆布帐篷里,倒像部队野营一样感到挺有意思的。吃的是在附近杏林村里蒸的挑来的罐头饭。吃好饭休息一小时,每干一小时,带队的吹哨子休息十分钟。我们不能像农民们那样尽天地干,那样大部分人是吃不消的,因为大部分工人是学生出身,何况大伙肚子又没吃饱。
由于长期没有干田里的了,我和李永根、赵水华等一些自小在农村出身的人都感到很吃力,那些从没有下过田干过农活在城里长大的人更感到劳累,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的,大伙盼望任务完成能快点回厂。
干完了一天的活,吃过夜饭,大伙在丘陵下的帐篷外面,在暗丛丛的天外,大家伙忧愁地聊天,谈着当前的形势和办农场的前景。我也坐在那里听大伙议论。
当时听农务科的一个干部说:“江厂长吹得天花乱坠,以后农场远景如何如何,我看到时候连种子都捞不回来的。这种软绵绵的海滩烂糊田种水稻能成功?能长出粮食来嘛?”
“唉!工厂办农场,叫工人来种田,从来也没听说过,简直是浪费时间浪费劳力。”有个外地调来的老工人牢骚满腹地说。
“依我看,这农场根本办不下去的,眼前还有些人,再过两个月还有啥人来?”有人悄悄地说。
“怎么,到时候耘田割稻派你来你敢不来?你想不想拿工资啦?”
“唉”那人看了左右一下,忽然长叹一声说:“到那时候还能派你来倒好了,就怕你想来也来不了啦。”
人们听他话中有话,都倾过头来问他:“怎么,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工厂要怎么样?”
“你们暂时先不要说出去,我听说我们这厂要下马了。”
“啊——”大伙瞪了他一眼,一下子愕住了,良久仿佛悟过来什么,有人问:“那这么多人怎么办?”
“听说凡是五八年进厂的统统要下放。”
“啊——”大家一听更惊呆了。尽管这时坐在一旁那个农务科的负责干部批评那个青年干部说:“我在厂部开会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消息,你别造谣,扰乱人心!”
但是人们还是相信这话。因为从目前种种迹象看出来,甘蔗化厂是非下马不可了:中央提出了目前农业生产要以粮为纲,闽南的甘蔗大部分种在粮田里,他们现在看见许多生产队纷纷把甘蔗挖掉(甘蔗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它没有种籽,砍掉后,把根留着等明年长出来施点肥又会长,但一年比一年细,到第三四年农民就把它连要么挖掉了。)但现在人们看到种下收割才一年就把它砍掉了,这是准备改种粮食了。
甘蔗化工厂的原料就是甘蔗,没了甘蔗还拿什么生产什么沙糖?
再说从社会上来看许多企事业也不景气,巨大的厂房建起来了,里面静悄悄的,原材料跟不上。有的连设备也配不上套,没法形成生产能力;有的工厂只拿出来一些试产品,在那里混日子。工人们都在那里吃闲饭、晒鲞。桃园工业区好几家工厂都是这样。
听那农务科干部一说,有些人也说:我从市面听来消息说,上海,福州已经开始下放工人了,凡是五八年从农村招来的工人,统统要下放回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啊!”这就更叫人吃惊了,因为在座的大都是从农村来的,也都是五八年来的,包括农务科的干部。
那一夜大家都睡不着了,因为这牵涉到每个人的前途和命运啊!
我更睡不着了,我感到我又面临五八年部队突然叫我退伍时的困境了。
但是,那次从部队下来后来到了工厂没有回农村,这一次看来是真要回农村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再到部队去不可能,我本来是从农村来的,肯定要叫我回农村去了。
而这次下放回去和那次不同,那次即使回到家乡也能在家乡找到工作,那是大跃进的年代啊,到处需要人。
这一次大批工厂下马,大家都要精简下放,一个雷天下响,到处都一样,回去只能老老实实去修地球,连回铁业社打铁都甭想了。
回去种田如果是一个人,倒也无所谓。本来嘛,在这异乡异地,回不了家乡见不到爹娘的日子也过够过了。在这里生活又不习惯,语言不通,气候也不同,没有冬天也没有春天,一年到头不冷不热的,人感到死样活气,也过不惯,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可是如今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我下放回家,雪梅怎么办?如果雪梅考上大学也没法上大学了。到那时我自己顾自己都管不了了还能顾她吗?如果考不上没有工作就要我来养她,可是自己都下放了拿什么来养她?而且我下放成了当地农民了,她还能看得起我吗?虽然有过五八退伍时的考验,从这两次回家中我也看出她的为人也比较朴实诚恳,但现在的形势和五八年的形势不一样了。
现在的雪梅和当时的雪梅也不一样了。如今她长大了,懂事了,还能像当年那样朴实天真吗?再说我自己的家又不是一个富裕的农民的家。上次雪梅来我家时,雪梅说蛮好的,那是临时布置的,像样一些的桌椅板凳都是从邻居家借来的。她没有看见过原来的破烂样呢。连那间破楼都是租人家的。
而且我家里人又多,弟弟妹妹一大群,到时候她能跟自己到那简陋狭小的小破楼里去吗?夹在我一大堆小弟小妹中间,来过那凄苦日子?做一个农妇,像母亲和小妹那样,一天到晚坐在破椅子上编织草凉帽?农忙时还要到水田里去插秧——老天爷,但愿事情不至于发展到这步地田吧!要不我算是完了,连雪梅也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