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秀色可餐
作品名称:那年的大学 作者:江舟 发布时间:2020-10-15 10:25:37 字数:6299
人是最会抱团取暖的动物,总会想尽一切理由,编织各种圈子,小如老乡会、同学会、战友会,大到形形色色的党派、社团、协会等等。这圈子仿佛就如磁石一般,天南海北的人聚在一起,本是素昧平生,但只要能归进某个圈子,立刻就变得亲如兄弟。刚入职的青年教师,浑身上下还全是来不及褪尽的学生味,他们就按着学生的思维,将同一年参加工作的称作“同届”。就像双胞胎兄弟,有同卵与异卵之分,同届之中,也有亲疏之别,如可再分为留校的与外来的,外来的又分为本省的与外省的,外省的又被分为同城的与非同城,同城的又被分为同校的与非同校。自然是圈子分得越小,关系就越亲密。
这年从外省新分来的大学生,除了文穿和米泠,还有皮宏中和黄未宁。皮宏中瘦高条,腰有点佝,爱看武侠小说,口口声声自称大侠。大家就叫他大虾。他听出了味道,自觉弄巧成拙,可后悔已晚。皮宏中是本地人,家有未婚妻,两人从小青梅竹马,能分到这里是理想不过的选择,自然是心满意足。黄未宁一副标准的学生样,说起来话来不带标点符号,似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储满了蠢蠢欲动的力比多。他脸上隐隐透着一丝怀才不遇的表情,总是身不由己地哀叹:要不是什么什么原因,才不来这个鬼地方呢。问他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却说是个人隐私,无可奉告。末了还不忘评论一句:中国人爱打探别人隐私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掉呢?好像他已加入外国国籍,不是中国人似的。米泠长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又受了四年西方文化的浸淫,气质与众不同。女人与男人相比,对情绪有天生的控制力,从米泠的表情里很难看出什么,要么怎么会说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家呢。文穿在大学不务正业,几门功课补考才及格,差一点拿不到毕业文凭。每当有人介绍他是某某重点大学的高材生时,就像是被人揭穿老底似的,感到脸红。原来他有一个择业底线,除了不当老师干什么都行。最后不得把底线放得无限宽——只要有单位肯收留,干什么都行。想不到来到这里竟被分在校长办公室,既守住了不当老师的底线,地位又遭人艳羡,便觉得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他当时的喟叹是:吉人自有天相。幸亏古人留下了这句睿语,否则,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从大地方到小地方的人,免不了两种毛病:一是恃才傲物,看不惯周围的一切,不肯流俗;另一是自觉势单力孤,生怕受到欺侮与哄骗,处处抱着戒心。文穿四人就是这样。与声势浩大的本省同届相比,自觉像孤魂野鬼,但在心中又鄙视他们,不由地就走到了一起,成为一个亲密的小圈子。有事没事常聚在一起,相互慰藉着初到异地的陌生与寂寞。
这天下班后,文穿一推开宿舍门,见皮宏中、黄未宁、米泠三人,一个个口叼烟卷,正在那里喷云吐雾。米泠坐在他的床上,好奇地学着吐烟圈。吐出一口,不太圆,皮宏中就给他做示范。黄未宁也在卖力地吐着,只可惜吐不圆,没有资格给米泠当老师。见文穿过来,米泠把吐了半截的烟圈吐完,对他说道:
“对不起,借用了一下你的宝地。”
然后,挪挪屁股,腾出一片地,让文穿坐。文穿坐下来,立刻觉得皮肤上浮满了热离子,浑身上下不自在。急欲找话摆脱窘境,猛然间,看到他们抽的是龙凤墟女老板送给自己的贿品,就说了句:
“你们这可是侵犯私人财产。”
皮宏中把最后那一丁点烟拼命地吸进去,吐出一个大烟圈,无赖地笑道:
“文大秘书,你这能叫私有财产?我们不过是‘还产于民’。”
文穿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烟来路不明,本欲反驳,但想到自古以来,从氏族首领强取豪夺、到资本家巧妙利用剩余价值剥削工人,再到贪官污吏收受贿赂,都被认为是男人的本事,就幸福地默认了。没想到黄未宁突然感慨起来:
“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到哪里都是当官好呀。”
文穿不愿自己被说成是“黑乌鸦”,就反驳道:
“每天都有无数基因在突变,乌鸦也未必全是黑的吧。”
皮宏中听后冷不丁地说:
“乌鸦是有不黑的,但乌鸦不黑就成喜鹊了。”
黄未宁一听皮宏中是在给自己帮腔,立刻更来了精神:
“这世界上有何公平可言。喜鹊生来就与好事相连,讨人喜欢,而乌鸦不是和贪官为伍,就是与晦气作伴,让人避之不及。”
皮宏中紧接道:
“乌鸦还是好的,顶多损失些名誉。名誉是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猪就惨了。猪生来就是为了给人宰杀的。老鼠也好不到哪儿去,生来就是遭人喊打。苍蝇就更不用说了,猪好歹在临时前还给人养得肥肥胖胖的,而人见到苍蝇,不由分说啪的就是一下!”
文穿想,这是标准的寡民心态,又想在这几个人中,自己是唯一的“统治阶级”,就觉得有义务为本阶级进行辩护,便说道:
“亚里士多德说过,贵族生来就是贵族,奴隶生来就是奴隶。奴隶就是专门为贵族奴役而存在的。所以,上帝造物各有各的价值。”
这话立刻又激起黄未宁的强烈反应:
“剥削有理,赤裸裸,太赤裸裸了。”
皮宏中是学理工的,听到学文科的文穿炫起理论来,就不愿理论被误认为文科的专利,便宏篇大论起来:
“古今中外的剥削阶级,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不过正如西方文化讲究理性,东方文化崇尚神秘一样,咱们东方的剥削阶级同样的道理讲的要稍微含蓄一些。例如这亚什么德的话,让咱们亚圣来说,就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些剥削阶级分子的言论,听起来虽然有些反动,但也合乎科学。用科学术语来讲,这叫食物链。世界的生态平衡是通过食物链来维持的。我一向鄙视素食主义者。他们是在破坏食物链,一群伪君子。不吃肉就不杀生了吗,不吃肉就尊重生命了吗。他们生物肯定不及格,要不不会不知道植物也是生命。”
说到这里还觉得不过瘾,再次猛吸一口烟,吐出一大堆烟圈:
“要想真正尊重生命,就去绝食,去死!”
黄未宁想,皮宏中这人毫无立场,刚才还在帮自己,这段话听来又好像是在帮文穿,就不禁为素食主义者辩解道:
“皮大虾,你说的也太绝对了。素食主义者只要不吃新鲜的植物,也就是说,等植物枯死后再吃,就可以做到真正尊重生命了,因为死去的生命就等于无生命。因此,要想真正尊重生命,不一定非得去死。”
文穿并不像皮宏中那样毫无立场,他今天是铁了心要和黄未宁为敌。听了黄未宁的话,本欲说吃植物尸体同样有辱生命,就像奸尸同样犯强奸罪一样,但望一眼米泠,把“奸尸”咽了回去,改口道:
“那他们总得喝水吧。”
米泠睁着大眼睛诧异地望着文穿:
“喝水?”
没等文穿释疑,皮宏中接道:
“水中富含微生物,一口喝下去不知要杀死多少生命。”
米泠只知道三个女人一台戏,没想到三个男人在一起也如此热闹。可女人在一起谈的不过是吃喝穿戴之类很物质的话题,而男人谈的话题却高深莫测,她一点都插不上嘴。两只大眼睛,只得好奇跟着谈话人转来转去。当黄未宁谈到素食主义者必须吃死去的植物时,她本想说“这有多么麻烦,植物要不死,不是也得饿死吗”,但要说的话还没整理好,文穿就提出了喝水事。水是生命之源,她就纳闷喝水和杀生有什么关系,经皮宏中怪模怪样一说,想今后要喝水就会有一种负罪感,禁不住狂笑起来。笑到半截,觉得有失淑女形象,忙用手去捂嘴巴,但为时已晚,在三个男人秋毫不放的目光里,她那两排玉齿,早已暴露得一览无余。
米泠笑过后,忽然说:
“光顾听你们高谈阔论呢,差一点误了本小姐一件大事。”
三人问她有什么大事,她说有人要请她吃大餐,她得回去更衣。虽然说女人是水做的,但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则男人是水,女人是火。有了女人,男人才会沸腾。米泠一走,三个男人立时没了谈兴。勉强围绕着米泠说的“更衣”是去化妆打扮,还是去上厕所,争论了一番,便觉得无聊,就各忙各的活,各想各的心事去了。
文穿躺在床上,满脑海都是米泠的影像。在他的印象中,抽烟的女人不是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女特务,就是青楼里的风尘女人。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抽烟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这只是影视和文学作品给的印象。米泠是第一个他在现实中接触到的会抽烟的女人。可抽烟的米泠,却没有给她一点坏女人的感觉。相反,有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和一袭披肩长发的米泠,在袅袅烟雾的衬托下,散发着一种颓废的气质,像是一位朦胧派的女诗人。
在大学时,他曾暗恋过一位写朦胧诗的女诗人。他并没有真的见过那位女诗人,只是因为喜爱她的诗,而爱上了她的人,可谓是“神交”,纯粹的柏拉图。一天,他从学校图书馆一本诗刊的封底中,偶然发现了那女诗人的照片,觉得她美极了,无法自制,就冒着被罚款十倍的危险,将它偷偷剪了下来,贴在自己的床头上。可同学们看到后,却说他怎么天天供着这么丑的一个女人。但这丝毫没有动摇他对她的膜拜,反而觉得同学们太可怜,连美也看不到。
这位女诗人在她的一篇随笔中,对一见钟情有过一段有意思的描述。她说法国一个名叫密特朗的科学家,通过实验证实了一见钟情的存在。如果天生有缘的两位男女相遇,就会放出一种生物电,使男女双方同时瞳孔放大、心率加快、血流加速,彼此便产生感应。文穿读后大为振奋,因为那时他整天都在梦想,有一天能在漫不经心中邂逅一位丽人。还为法国人惋惜道:应该说法兰西是一个并不笨的民族,可唯一的缺陷就是太过于浪漫。假若法兰西人把所有的智慧都用在科学研究上,而不是像密特朗教授那样去研究什么一见钟情,说不定世界现代文明史就会改写——就不会先有大英帝国的存在,后有美利坚的崛起了。
而如今,他拿米泠与那位女诗人相比,开始觉得那位女诗人的确不算得美。可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那时的审美出现了问题,而是固执地认为美完全是一种主观的感受,可以因时因地而异。他想自己也说不上是对那位女诗人的背叛,因为在柏拉图那里本来就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理念世界,一个是现象世界。真实的现象世界是不断变化的,只有虚幻的理念世界才有永恒,那就让她永远驻在他的理念世界吧。按照他现在的审美眼光,那位不再美的女诗人富有才华,而长得很美的米泠却对诗毫无兴趣——她最感兴趣的是化妆品、衣服、头发、鞋子,还有美食。然而,这一切对文穿来说都已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准备以诗为业。况且,即使以诗为业,也不一定非要找一个女诗人作终身伴侣。目前,他急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确证,在他和米泠第一次相遇时,是否产生过那位法国人所说的生物电。
文穿和米泠虽来自同一学校,可在校时互相并不认识。报到那天,一起等单位接站,双方互报身份,才知道原来竟是校友。当时,文穿见了米泠,眼睛确实一亮,但米泠身旁还站着一个黄未宁。看他们出双入对,误认为是对恋人。本该有的非分之想,全被相形之下因孑然一身而生的酸酸感所淹没了。然而,熟识后不久,发现黄未宁和米泠之间,并不存在他想象中的亲密关系。又觉得他们既然在学校相识那么久,都没发展成恋人,今后就再无发展成恋人的可能了,心中抑制不住地一阵狂喜。单相思的人就如“疑人偷斧”一般,觉得他所暗恋的人散发的一切信息,都充满着“美好的可疑”。现在,文穿就是这样。回放起最初和米泠相遇的那一刻,他断定当时的眼睛一亮,就是那位法国人所说的生物电。再加上他们一起扶着三轮车,在校园温馨前行时所产生的那种幻觉,便毫不怀疑地认为,米泠就是他朝思暮想所要邂逅的那位丽人了。
米泠要去吃的那顿大餐,是文理部主任柳明年为新入职的教师举行的欢迎宴。大家一落座,柳明年就一再强调,他是以私人的名义宴请大家。为了突出自己,这场宴席,别的部领导,他一个也没请。他怕如若说成公宴,会给这些年轻人留下独断专行的印象。然而,把公宴说成私宴,不但假公济私,而且还愚弄大众。不过,古往今来的政客,做事只讲对自己有利与否,哪管什么仁义道德。
柳明年虽然没请一个部领导,却请了副校长唐文治。他和唐文治是大学同学。有唐文治捧场,他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得每个毛孔都开张着,又觉得分分秒秒都是宝贵的。匆匆报了菜单,就迫不及待地说:
“上学时唐校长是我的班长,一直受他的压迫。大学毕业后,心想总算解放了,黑暗统治终于结束了,谁知转来转去,这不,又落在了他的掌中。看来,我这一辈子怕永远也逃脱不了他的手心了。”柳明年觉得他就像件“买一送一”的商品一样,只要能和唐文治扯到一起,本人身价如何就无所谓,便毫不吝惜地贬损起了自己。
唐文治觉得受了人家的奉承,就如同收了人家的礼品,不回馈一下,会让人家认为自己小气,便说道:
“大家不要被柳主任迷惑了,他当时可是我们班大名鼎鼎的才子,不是那么容易被压迫的。”所谓的才子,只不过是柳明年喜欢舞文弄墨,在班里干过一些书写板报、组织演讲之类的活。听了唐文治的恭维,自感名不副实,但校长为自己脸上贴金,又不能当众揭下,就巧妙地应了下来:
“才什么子呀,都快成才爷了。”
在座的新人,看自己的主任不但谈吐风趣,又和校长关系非同一般,便觉得总算“嫁”对人了,脸上无不洋溢着开心的微笑。
菜上好后,柳明年请唐文治致辞。唐文治客气了一下,说道:
“今天我可没有资格致辞。我来学校这么长时间了,柳主任从未请过我的客。今天之所以有饭吃,全是借了各位的光了。”
大家看校长如此谦虚,就又都笑了起来。
谦虚过后,又接着说道:
“既然来了,就说两句吧。首先,我是非常愿意和年轻人在一起的,和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我就会忘记自己的年龄,又青春一回。”大家再笑。
说过自己没忘记安慰一下今天的主人:
“今天,柳主任设宴招待大家,充分说明了他爱才惜才之心。跟着这样的领导,我相信大家一定会有一个可以期待的未来。”
说过这些还嫌没有能完全显示出校长的身份,就又说道:
“学校的希望在改革,改革的希望在年轻人,来,为你们年轻人干杯!”
唐文治说罢,不等大家去碰酒杯,柳明年带头鼓起掌来。这掌声响起的场面,虽然无法和开学典礼相比,但由于四周有厚墙阻挡,无处逃脱的声波,足以使唐文治的耳朵塞得满满的。
吃饭中,柳明年说今天能和唐校长坐在一起,机会非常难得,大家可以和校长交流交流。米泠从没想过要做什么素食主义者,再说既然不管吃什么都是杀生,上来的菜就一个也不肯放过,一心埋头在吃。听了柳明年的话,一边啃着鸡翅,一边说:
“学校食堂的饭要能像今天这样就好了。”
柳明年闻声,立刻摆出一副慈父样,嗔怪道:
“傻丫头,就知道吃。”
唐文治望一眼米泠,宽厚地笑了一笑。
一位男教师说:
“青年教师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学校可否多引进一些女教师?”
这位男教师,粗壮的身子,方头,一双突得像要冲出去的眼睛,看上去活像一头河马。他的话音一落,大家一片哄笑。米泠笑得差点把刚吃到口中的肉吐出来。
唐文治看着那男教师的模样,心想引进再多的女教师,恐怕也难解决你的困难,口中却说道:
“刚才两位老师讲得非常好,吃饭和恋爱,一个是物质,一个是精神,都是事关民生的大问题。马斯洛说得好,人只有解决了物质的需求,才能有精神需求,才能够自我实现。每个人只有都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学校才有希望。”
他对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本并不以为然,想这算什么,中国古人早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还有“饱暖思淫欲”——虽涉嫌有伤风化,可道理都差不多。但想到如今的年轻人都信奉“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就昧着良心压起祖先,抬出个老外来。
唐文治知道柳明年请来自己,不过是拉大旗作虎皮。按理像这样的场合,作为一校之长,讲几句话,端几杯酒,应付一下,便可以告辞了。这样可以显示校长公务繁忙,连一顿饭也不能吃完整。然而,落座时柳明年有意让米泠挨着唐文治。身边有位秀色可餐的美人,他动了几次要离去的念头,但那念头就像耗干油的油灯,点来点去,怎么点就是燃不起来。最后,就索性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像是真的又青春一回,从头一直吃到了尾。
宴席结束后,柳明年亲自把唐文治送回了寓所。趁着酒兴,他信誓旦旦地向唐文治表起了忠心:
“唐校长,不管你怎样想,人家可都把我看成你唐派的人了。唐派这张大旗,我是扛也得扛,不扛也得扛!”
唐文治想,权力这东西可真是魔力无边。他和柳明年本是是同学,从前相互一直称名道姓。可自从来这里做副校长成为他的上司后,柳明年见了他便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唐校长”的,再没听他敢当面直呼过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