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秘书与女老板

　　第一次踏入校长办公室，给文穿印象最深的是办公桌上那一只只热气腾腾的白色搪瓷茶杯。当年毛主席在陕北窑洞，他老人家就是端着这样的搪瓷茶杯，指挥千军万马，打败了国内外的一切反动派，解放了全中国。因此，后来这种茶杯，常被印上“奖”字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等毛主席语录，给各种先进模范当奖品。校长办公室的白色搪瓷茶杯，也写有鲜红的大字，不过这字既不是“奖”字，也不是毛主席语录，而是茶杯主人的名字和编号。秦正怀秦主任的是02号，刘文报刘副主任的是03号，宋植宋秘书的是04号。当时，文穿有一个疑问：秦正怀是办公室主任，为什么他的茶杯是02号，那谁才是这办公室的01号呢？
　　文穿的茶杯是05号。然而，他起初的茶杯不是那种白色的搪瓷茶杯，而是一只装咖啡的玻璃瓶子。不过，这只咖啡瓶瓶子不是一只普通的咖啡瓶子，而是和米泠有关。一次，文穿到米泠宿舍闲坐，米泠请他喝咖啡。喝完咖啡后，文穿看那咖啡瓶子体型修长，通身写满英文，显得洋气而优雅，说它很好看。米泠说好看就送你呗。文穿如获至宝，就把它带到办公室当起了茶杯。放在办公桌上，时时对着它望，望着望着就望出了米泠的身影，竟情不自禁想入非非起来：说不定米泠的玉唇和这瓶嘴有过接触，那样，自己喝水时就等于是在和她接吻。当时，他无法解释自己这种变态的想法。多少年以后，他才知道那叫意淫。
　　文穿如此想入非非，就不停地喝水，一瓶水很快就见了底。小马见状忙起身为他续水。文穿受了一惊，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冲小马笑了笑。小马第一次为文穿续水时，文穿就是这样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然而，这次的不好意思和那次的不好意思不一样。这次的不好意思，是为了掩饰他心中的秘密；那次的不好意思，是真的不好意思。小马虽然被叫作小马，参见工作却好些年了。让一个“前辈”为自己续水，文穿最初心中就有点不安。可是，小马为文穿续水和工龄无关。小马是通讯员，通讯员就是为专门为领导服务的；文穿虽然刚参加工作，却是领导。因此，为文穿续水，小马觉得就是自己应尽的本分。
　　小马每天都要为领导们那些写有编号的白色搪瓷茶杯，一次次斟满热气腾腾的开水，可文穿却从未看见他在办公室里喝过水。别人都喝水，为何小马不喝水？这个问题就像办公室的搪瓷茶杯为何没有“01”号一样，让他感到好奇。可是，很快这好奇就变成了一种“凄怆”。一次，他去杂物间，却发现小马正在那里喝水。在杂物间角落里的一个破柜子上，放着一只白色搪瓷茶杯。那就是小马的茶杯。这茶杯上一片空白，没有名字，也没有编号。文穿这才明白，小马并不是不喝水，而是不能像干部们一样，在办公室里光明正大地喝水。
　　小马不能光明正大地喝水，是因为小马不是干部，没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办公桌，而茶杯是需要放在办公桌上的。得出这个结论，让文穿对小马心生怜悯。在校长办公室里，小马对于文穿，是唯一的部下；文穿对于小马，是最小的领导。两个心理距离最近的人，自然而然地做起了朋友。工作之余，两人常会一起出去“潇洒”。所谓的潇洒，不过是到街上的饭店吃喝一通。
　　他们的第一次“潇洒”是在龙凤墟。“龙凤”的招牌并不新鲜，有门面的地方随处可见，比如“龙凤阁”“龙凤屋”之类的，但这“龙凤墟”还真不多见。文穿想，这真是一个躁动不安的时代，连这建在大学旁边的饭店，也不肯放过附庸风雅的机会。不过，他觉得这“龙凤”和“墟”组合在一块，不伦不类的，就像穿大红棉袄的村姑，硬给配了一条洋裙子一样，无论这裙子的样式如何新颖，也终究遮挡不住一身的俗气。
　　然而，进入饭店，却彻底颠覆了文穿。颠覆文穿的不是饭店的饭菜，而是饭菜的老板。本以为这饭店的老板是位五大三粗的男人，不料见了后竟是一位年轻女性。这位女老板名叫孙丽婷，三十上下，高挑身材，白里透红的皮肤，短发，着一袭黑色套装，白衬衫，整个人出落得干净雅致。文穿暗吃一惊，想这个世界真是乾坤颠倒了,大学的女教授一个个都粗陋不堪，而这饭店里的女老板却如此脱俗。惊叹之余，忽然间想到了米泠。他觉得米泠和这女老板，虽然一个长发，一个短发；一个像春天一样温润，一个像夏天一样热烈，但毫无疑问，两人都是当之无愧的美人。既然如此，如此妄断女教授对米泠就有些不公平，那等于是诅在咒人家将来当不了女教授。
　　小马似乎看穿了文穿的心思，居心叵测道：
　　“怎么样？这女老板可以吧？”
　　文穿掩饰道：
　　“可以什么呀，都半老徐娘了。”
　　小马弄不懂什么是“半老徐娘”，误认为是“老大娘”。先说了句“什么老大娘呀”，接着又说了一句土话，意思是这女老板还是个处女。
　　文穿笑了笑，认为小马分明是在胡扯。他不相信如此年龄的丽人还会是什么处女。再说，这女老板是不是处女，他小马怎么能知道呢。
　　开完女老板的玩笑，小马提出要和文穿划拳。在西方，足球是和平年代人类之间的战争。可由于中国的足球水平太臭，是糊不上墙的烂泥巴，中国男人就把战争转移到了酒桌上——猜枚划拳就不仅仅关系到喝酒，而是关系到中国男人的荣誉。因此，男人们划起拳来，就个个面露杀机，你死我活、分毫不让。
　　文穿和小马划起拳来就是这样。一向温温顺顺的小马，好像换了个人一样，文穿从他眼中读出了平日少见的凶光。结果，初入江湖的文穿，技不如人，几个回合下来，输得一塌糊涂。一个大学生领导，竟败在没有文凭的部下手上，让他感到有些沮丧。喝过酒后，他一边吃饭，一边寻思，突然说道：“划拳我不熟悉，下次我们来拇战。”小马不解，问啥是拇战。文穿问他是否看过《红楼梦》。小马说没有看过。文穿告诉他看一下《红楼梦》就明白了。小马虽然没有看过《红楼梦》，但听说过那是一本描写男女之事的书，而吃酒行令则是男人们的事，就纳闷《红楼梦》能和拇战有啥关系。闻知小马没有看过《红楼梦》，文穿获得了巨大的心理满足。单凭武力，文明人无法战胜野蛮人，因此，文明人就发明了一套野蛮人弄不懂的符号，比如把划拳说成拇战，好让野蛮人在自己面前心生自卑，从而在精神上摧垮野蛮人。这套野蛮人弄不懂的符号，就是文化。
　　靠文化胜小马一筹，多少给文穿挽回了一点面子。酒能见性。喝过酒的文穿，不愿再是“不好意思的文穿”，而更愿是“文领导”。既然身为领导，就要有领导的风度。饭局结束后，他就抢着要付账。喝了酒的小马，也不愿再是“通讯员小马”，更愿是“前辈”。他制止了文穿，让服务员先挂上。“挂上”是这里的行话，就是先赊着账，然后由公家报销。文穿想这不是贪污吗？就表示不同意。这时，女老板闻讯而至，说了句文秘书的钱我们怎么敢收呢。不知怎的，女老板的话就像施了魔法一样，文穿一听立时就失去了反抗的愿望。安抚罢文穿，女老板又让服务员给文穿小马口袋里每人塞了一包烟。文穿又想这不是受贿吗？然而，既然已经向人家缴械投降，就只能任其摆布了。他从前痛恨那些贪官为何坚守不住人生的底线，想不到自己刚出校门，就又吃又拿，这么轻易便被拉下了水。
　　从龙凤墟出来，街上北风呼呼地刮着。酒精掺和着女老板孙丽婷，还有米泠的音容——文穿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把这两个女人纠缠在一起——在他的周身不停地翻涌。他想扯开嗓子吼几声崔健的《一无所有》。上学时，从小酒馆出来，在夜深人静、灯火阑珊的城市街头，他总会和烂醉如泥的同学们一起，声嘶力竭地大声吼叫流行的摇滚乐。可今天，他看一眼跟在自己身旁的部下小马，又想到饭店的女老板一声一声称自己为“文秘书”，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句英语俗语：Abigfishinasmallapond,意思是“小地方的大人物”。他想在学校的这个小池塘里，自己也算是一条不大不小的鱼，应该注意一下身份和形象，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恣意妄为了。因此，就把那吼到嗓子眼的《一无所有》咽了回去，口中只嘟囔了一句：Abigfish。小马问他嘟囔什么。他说沤了一肚子的屎。小马一听哈哈笑了起来。他想不到一个看上去文文气气的人，喝了几杯酒，说起话来竟也屎尿连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