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谴（2）

　　数日后，孤鸿迎来了他的千年天劫。
　　天际风起云涌，迅速朝中心聚拢，浅灰色的云朵凝聚成黑漆漆的一团。
　　那团黑云似乎有自己的意识，追着孤鸿不放，跟随他的脚步，最后罩在那个阻挡天劫的环形阵上空，便一动不动了。
　　罗夫人和孤鸿一起站在阵中央，卓言按照罗夫人的指示，抓着明小叶躲在竹屋内，将门窗关严。
　　明小叶一边吃糕点，一边含含糊糊地道：“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神仙，等孤鸿哥哥渡过天劫，我就能见到了。”
　　卓言讶然道：“什么神仙？”
　　明小叶道：“孤鸿哥哥啊，他那么善良，一定会成仙。”
　　卓言道：“你不知他手上有人命吗？”
　　明小叶道：“不管他杀了多少人，我早向上天祈祷一切罪孽都是我的，我将来替他下地狱，他没有罪，一定可以渡过天劫。”
　　卓言怒从心头起，道：“你脑子是不是有病？重情义也不该是非不分，你没救了。”
　　明小叶“嗷”的一声坏脾气发作，像只张牙舞爪的小母狼，扔了糕点与他吵起来。
　　卓言觉得她的想法太危险，那蝶儿从不作恶，照顾她同情她倒是情有可原。孤鸿杀人无数，纵然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也不该被原谅。明小叶滥发善心，站在恶妖的阵营，天下会有几人容得下她。
　　两个小孩子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突然之间，一道火龙般的闪电划过云层，惊天霹雳落在环形阵中，震得大地颤动不止，禁地中的飞鸟仓皇逃窜，悲鸣之声远远传来。
　　明小叶天不怕地不怕，也被这雷霆之威吓到了，颤声道：“天劫……来了？”
　　卓言立即把怒火抛到九霄云外，捂住她双耳，道：“别怕，卓言哥哥会保护你的。”
　　外面安静片刻之后，第二道霹雳从天而降，整个竹屋摇摇晃晃，茶杯瓷壶跳动不止，哗啦啦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明小叶推开卓言，打开窗户，只见空地中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孤鸿倒在血泊之中，她母亲也成了血人，咬紧牙关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
　　卓言脸色惨白，道：“罗姨为孤鸿承担了一部分天雷的威力，第三道恐怕会要她的命。”
　　“怎么会这样？”明小叶不顾卓言阻拦，急匆匆跑出竹屋，却被环形阵外围的无形结界阻隔。
　　空中黑云迅速下坠，如一只庞然巨兽压向环形阵，停留在数十丈高的地方。
　　天际四周，仿佛水洗过一般湛蓝明净。唯有环形阵上空漆黑一团，隐隐传来闷雷之声，宛如野兽低沉愤怒的嘶吼。
　　孤鸿全身是血，七窍中也是血流不止，强撑着一口气，道：“罗夫人，你快出去吧，为我……分担两道……雷劫，恩情已还，不要……白送命！”
　　罗夫人咽下一口鲜血，道：“不行，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明小叶怕的要命，哭喊道：“娘，您回来，不要再冒险。”
　　罗夫人一向温柔的面庞流露出严肃的神色，道：“娘早教过你，有恩不报枉自为人，你全忘了吗？”
　　明小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怕您死，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罗夫人流泪道：“小叶，娘对不起你，你怨我恨我都是应该的。如果我真出了事，会有人带你去一个没有纷争的地方隐居。娘不求你出人头地，只要你做个好人。”
　　“我不要你死，我不要孤鸿哥哥死。”
　　明小叶拼命捶打结界，但她灵力全失，无异于蚍蜉撼大树，急怒之下愤怒大喊：“什么破老天，世上那么多坏人不管，为什么要置孤鸿哥哥于死地，我不服我不服。”
　　卓言拦住她道：“小叶别这样，你会伤了自己。”
　　明小叶拼命挣扎，叫道：“贼老天没天理，我跟你拼了。”
　　罗夫人焦急地道：“卓言，拜托你带着小叶快走。”
　　闷雷声不绝于耳，云中酝酿着一场更大的劫难。电光密密麻麻，交织成一张巨网。巨网中心，出现一道炫目的红色光剑。
　　卓言拽着明小叶走了几步，看到上空的骇人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他的师叔祖说过，对于恶贯满盈的妖，天劫会变为天谴，第三道天雷会化为红色光剑，斩恶妖之肉身，灭恶妖之灵魂。令其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这是天地神灵对恶妖的惩罚，也是无辜亡灵对凶手的泣血诅咒。
　　卓言急道：“罗姨快出来，留在阵中必死无疑，为了救他根本不值得。”
　　罗夫人面色死灰，态度却异常坚决，往孤鸿身边凑近一步。
　　孤鸿道：“你快走。”
　　罗夫人淡淡地道：“我这个做娘的不称职，若无你们姐弟，小叶这辈子会生不如死。第一道天雷，是我应受得惩罚，第二道天雷是报答你姐姐，这第三道，才是报你的大恩。”
　　孤鸿想推开她，挣扎了几下，终于站起来。恰在此时，那道红色巨型光剑从半空击落。
　　卓言心念电转，想起罗夫人对她的种种照顾，孤鸿的救命之恩。欠了恩情就得还，否则此生枉自为人。
　　电光石火间，卓言打破结界冲到阵中，推开罗夫人，扑到孤鸿身上。
　　卓言耳中轰隆隆直响，身体剧痛难当，似有千万把利剑从身上穿过。眼前一阵发黑，就此人事不知。
　　数日后，他在柔软的床上醒过来，经过罗夫人的细心调理已无大碍。
　　而孤鸿被红光剑的余威波及，身体内脏皆受巨创，一直用残余的灵力支撑着最后一口气。
　　罗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守在床边，为他送最后一程，哽咽道：“你辛辛苦苦地撑着，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我……有话！”孤鸿伸出手，拽住卓言的袖子。
　　卓言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弥留之际竟然有话要对自己说。出于对这个杀人狂强烈的厌恶，卓言往后挪了一步。
　　孤鸿那只手无力地垂下，口中发出一串“嘿嘿嘿”的笑声，低沉诡异，苍凉悲怆，刺耳至极。
　　“自作孽不可活，我早知道……被唾弃！”
　　罗夫人温声道：“别这么说，你也是受害者。”
　　卓言心里别别扭扭的。
　　天大的恩情已经还清，干嘛还善待这个恶妖。等他死了找个地方埋了，不让他曝尸荒野，算是仁至义尽。
　　孤鸿缓缓转向他，道：“小兄弟，你为什么救我？”
　　卓言道：“我不希望罗姨出事，而且你救过我的命。”
　　孤鸿道：“我若活下来，你不会把我当朋友吧？”
　　卓言不忍说实话刺激一个将死之妖，闭紧嘴巴没吭声，但脸上的神情已经出卖了内心。
　　罗夫人见孤鸿力气将尽，为他输进一股灵力，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孤鸿的目光在卓言和明小叶身上来来回回打转，再无昔日的狂傲邪气，而是满满的忧虑，道：“你们的想法有些许不同。小兄弟，你觉得小叶是非不分，不是这样的……”
　　孤鸿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继续道：“我和姐姐都是孤儿，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弟。我们相伴近千年，从未做过恶事。那一年，我和姐姐救下小叶，将那恶人痛打一顿，不料暗中潜藏着驱魔师，忽然偷袭打伤我和姐姐。小叶在一片混乱中不知所踪，我和姐姐着急寻她，来不及疗伤，就这样……这样……落在百善门手里。陆掌门和他的……他的……四个师弟、十个弟子……趁人之危，侮辱了我姐姐……”
　　卓言不由得大吃一惊。
　　百善门是个小型的驱魔门派，颇有侠名，数年前忽然一夜之间被灭门，他父亲曾惋惜不已，为陆掌门的死伤心了好几天。
　　卓言相信世人的评价，怎会想到百善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恶行。
　　孤鸿道：“他们对我施以非人的酷刑，天天凌虐供以玩乐。我被折磨疯了，使用禁术吸干几名弟子的精气后开始大开杀戒，我杀红了眼，将仇家杀得干干净净，连带着百善门附近的村庄杀得鸡犬不留，我浑浑噩噩地在世间飘荡多年，偶遇罗夫人，我本来想杀了她和小叶，我恨自己当年多管闲事招来无妄之灾，小叶也恨自己没用连累了我和姐姐，她没有是非不分，小叶不肯原谅自己，要为我承担罪过。”
　　明小叶握着孤鸿的手，早已泣不成声。
　　孤鸿道：“她们为了借助天地灵气布阵带我回到桃源山，重新跳进火坑，小兄弟，我当年昏了头铸成大错，你尽情地讨厌我，千万不要和小叶发生争执，这孩子心事重，牢牢地记着我当年骂她是扫把星，把所有的错误归咎于她一人。”
　　明小叶哭道：“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你和大姐姐。”
　　“小叶。”孤鸿一双漂亮的杏核眼中满是自责与疼爱，柔声道，“是哥哥的错，轻狂大意现出妖身招来祸患，你是无辜的，哥哥不该乱发脾气，你不是扫把星，记住哥哥的话，你是天底下最善良美好的姑娘。你不是……不是无用之人，你当年那么小……那么小……”
　　听完事情的始末，卓言内心颇为触动，对孤鸿再也厌恶不起来，只剩下一腔悲悯。
　　什么是正义？
　　那几个驱魔师不救无辜的小孩子，反而暗中偷袭救孩子的孤鸿，这是正义吗？名门正派除妖卫道，但如果此妖天性善良，守卫的又是什么道？
　　最可恶的是百善门，以“善”为名，行禽兽之举，整个屠杀事件的罪魁祸首不是他们吗？
　　卓言心中连续闪过几个疑问，渐渐理解明小叶的想法。将心比心，如果孤鸿是为了救他引发后续的灾难，他也会愧疚难安。
　　卓言和明小叶一起握住孤鸿的手，道：“大哥哥，我不讨厌你了。你愿意救我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足见你本性善良。对不起，我没法救你性命。”
　　“你已经救了我。”孤鸿脸上挂着笑，目光却黯淡了许多，“小兄弟，你保住了我的魂魄。将来我会报答你……你们。”
　　罗夫人温声道：“你安安心心地走，不要再留恋尘世。过了奈何桥，喝下忘川水，爱恨情仇都忘了吧。”
　　孤鸿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他最后想说的话没能说出口，手软软地垂了下去，目中的光如灰烬中残余的火星，微微闪了一下，便归于寂灭。
　　罗夫人火化了他的尸身，埋在禁地中。一团鬼火却从禁地飘到云萝庄，悠悠荡荡不肯离去。罗夫人无奈之下叠了一只小船，用灵力护住鬼火，置于小船上，放入溪水中，道：“去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们不想绊住你。”
　　小船随着溪水渐渐远去，那一缕鬼火在结界中上下跳动，似乎在大声抗议。
　　明小叶担忧地道：“孤鸿哥哥会不会下地狱？”
　　“不会。”罗夫人道，“他活了千年，做了无数善事，犯过大错，但也立过大功。”
　　明小叶有些糊涂，道：“既然如此，天劫为何诛杀他？”
　　罗夫人看了看卓言，道：“上天有嫉恶如仇的一面，也有温柔慈悲的一面。将一个事不关己的问题抛在孤鸿面前，而他做出的选择，让老天为他留了一线生机。”
　　明小叶和卓言对视一眼，都有些似懂非懂。
　　明小叶道：“孤鸿哥哥的魂魄会去哪里？”
　　罗夫人道：“顺着溪水，他会看到一条通往奈何桥的路，进入轮回，开始新的人生。”
　　明小叶忧心地道：“我觉得孤鸿哥哥不想去。”
　　罗夫人道：“他和蝶儿一样存了份执念，也许会有别的造化，与你和卓言再续上一段亲友之缘。他也许会被强行带去冥界，与今生一刀两断。命运会如何安排，谁又能说得准呢。”
　　卓言头皮一麻，道：“罗姨，我还是不想与妖有牵扯。”
　　罗夫人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点，道：“如果真有那一天，你认清自己的心就好，命运抛出一个问题，如何选择答案由你自己做主。”
　　卓言迷迷糊糊的，道：“如何看清自己的心？”
　　罗夫人道：“正义存于心，保持一片澄明，很容易看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