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天谴（1）

　　明小叶呜呜哇哇叫个不停。
　　罗夫人哭笑不得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我忙着呢，没时间理会你这小坏蛋。”
　　明小叶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几下，“哇”的一下子放声大哭。
　　她的眼泪说来就来，顺着肉嘟嘟的脸颊一颗一颗往下滚落。
　　卓言被她哭的不好意思，慌忙哄道：“小叶不哭，是我错了，卓言哥哥不识好人心，你打我骂我吧。”
　　明小叶在他胳膊上蹬一脚，道：“坏蛋，你走开。”
　　孤鸿道：“她装的。”
　　说罢一松手，明小叶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哭声戛然而止，龇牙咧嘴道：“骨折了，赔我医药费。”
　　孤鸿哼了一声，道：“怪你自己太重，不经摔。”
　　“我要报仇。”明小叶手脚并用爬起来，抓起一根鸡毛掸子打孤鸿。
　　孤鸿绕着云萝庄跑，明小叶绕着云萝庄追着他打，卓言把脑袋探出窗外看着他们打打闹闹，羡慕嫉妒之情油然而生。
　　明小叶停止追逐，回到室内，道：“卓言哥哥，天大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且安安心心地留在云萝庄，和我们一起过日子吧。”
　　卓言心中涌起无名火，道：“我不用你可怜，我立刻走，不再烦你。”
　　明小叶茫茫然地瞪着眼，不明白这小子为何突然发火。
　　孤鸿火眼金睛，看出一点端倪，道：“小子，你跟我来，咱俩好好聊聊。”
　　卓言赌气道：“我不和你聊。”
　　孤鸿坏笑几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住卓言把人拎起来，大步流星离开云萝庄，来到药泉之畔。
　　他把卓言安安稳稳地放下来，道：“吃醋了。”
　　卓言尚不知何为吃醋，也理不清自己的怒火从何而来，冷冷地瞪着他，道：“你瞎说。”
　　孤鸿道：“你看我不像好东西？”
　　他的确不像个好东西，邪气森森，妖媚入骨，一开口邪气更浓，不男不女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但卓言感激他救自己的性命，不好意思说出难听的话。
　　“我的确不是好东西。”孤鸿大大方方地承认，“罗夫人有自己的原则，不会与恶妖做朋友，她收留我住在禁地，不过是为了还我姐姐的一份恩情。小叶年纪小，只看到我把她当亲妹妹，愿意把我当亲哥哥，我们之间是亲情，没有别的。”
　　卓言更心酸了，嘀咕道：“恶妖也能得到一份真情，真是不可理喻。”
　　孤鸿也不生气，道：“小叶和你一样太缺爱，谁对她好，她恨不得为对方掏心掏肺。”
　　卓言道：“我没觉得小叶缺爱，有那么好的一个母亲，心里的空缺都会补足了。”
　　“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孤鸿幽幽地叹一口气，将明小叶与她父母兄长的恩怨情仇娓娓道来。
　　明家大公子明旭是打娘胎里带的病，先天不足气血严重亏虚，兼之患有厌食之症，从小到大好多次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从前明家所有人的精力都在体弱多病的明旭身上，罗夫人也忽视了女儿的存在。明小叶刚刚出生，恰逢明旭犯病，一家人焦头烂额苦恼不已，明老太爷说新生的女娃肯定和兄长犯冲，男孩儿是太阳，女孩儿得起个贱名，不能让她把兄长压制住，干脆叫明小叶，管她是个什么叶子，都能被太阳晒得干巴巴。
　　明小叶不得祖父祖母欢心，不得父亲宠爱，被母亲忽视，过了几年难熬的日子。桃源山弟子捧高踩低，没人把她当回事，其中有个女弟子欠下一笔赌债，恶从心头起，偷偷把她高价卖给人贩子。
　　女弟子想得挺美，左右没人在意明小叶，弄死她也不打紧。谁知罗夫人良心发现，想起这块从身上掉下来的肉，发疯似的四处寻找。
　　而明小叶几经周折遇到好心人搭救，被平平安安地送回家。从那以后，罗夫人分外宝贝这个女儿，明小叶体会到了母爱，但心中一直有个难以磨灭的阴影，毫无安全感。
　　九岁那年发生一件大事，差点要了她的命。明小叶心里的阴影更重，她恨自己的父亲，也怨怪自己的母亲。
　　她整天表现出一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都是装出来的。罗夫人也知道她对自己有隔阂，嘴上不说而已。
　　卓言听得心惊肉跳，万万没想到明小叶有如此曲折的一段经历，道：“人贩子打过她吗？”
　　孤鸿道：“打过，那女人可凶了，每个被拐卖的孩子都挨打。有位好心的婆婆看不过，半夜三更放了一把火，人贩子被烧死，她带着一群孩子逃出去，没过多久病死了，那些小孩子成了小乞丐，四处去要饭。小叶那时就已埋下仇恨的种子，罗夫人用了数年的时光，才缓和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
　　卓言道：“她九岁时又发生了什么？”
　　孤鸿道：“明旭不仅是个病秧儿，还是一个废材，灵力极其低微，难以更进一步。明小叶却是天赋异禀，九岁那年就能和明赫煊过上百招……”
　　卓言忍不住赞叹：“天才。”
　　明赫煊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小叶九岁时能与他过上百招，这等天赋，才算千载难逢。
　　孤鸿道：“她引以为傲的天赋却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明旭气不过，联合家中长辈设下一个古怪的阵法，将小叶的一身灵力抽空转移到明旭身上，小叶差点死在那个阵中。手心手背都是肉，罗夫人没法将儿子怎么样，小叶怨上加怨，离家出走，罗夫人追上女儿，带着她去隐居，小叶也不好再生气，但心里的隔阂始终都在。”
　　卓言为明小叶打抱不平，道：“太没人性了。”
　　需知当今之世，驱魔师是最耀眼风光的职业。明小叶一身灵力被抽空，前途未来毁于一旦。
　　她还是个孩子，毁了她的都是至亲。那种恐惧，那种怨恨痛苦，可想而知。
　　罗夫人想亡羊补牢，又能补多少？明小叶两次走在死亡的边缘，与她这个做母亲的疏忽脱不开关系。
　　孤鸿道：“罗夫人也在惩罚自己，她是个好人，恩怨分明，与人为善，这一生却铸成难以挽回的大错。过于溺爱儿子，眼睁睁地看着明旭走向邪路。小叶这辈子完了，出生于驱魔世家，却成了一个毫无灵力的废人，被嘲笑讥讽，性情曾一度变得乖戾极端，罗夫人现在不求别的，只要小叶本本分分地走正途，她就心满意足了。”
　　卓言热泪盈眶，道：“人人有本难念的经。”
　　孤鸿道：“小叶像明家人，也不像明家人。她最重情，但年纪尚小，有些感情似懂非懂，你主动一些，脸皮厚一些，别像刚才气鼓鼓地要跑，将来肯定有机会。”
　　卓言脸上热辣辣，对孤鸿的话似懂非懂，道：“什么机会？”
　　孤鸿“嘿”了一声，在他脑袋上重重一拍，斥道：“榆木疙瘩，朽木不可雕也，自己琢磨去吧。”
　　一番促膝长谈，增进了感情，卓言突然觉得孤鸿至情至性，没他想象的那么恶劣，道：“大哥，我收回之前的话，你是个好妖。”
　　“千万别夸我。”孤鸿哈哈大笑几声，道：“我是恶妖，双手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整个村庄几百条人命呢。”
　　卓言难以置信地道：“不可能。”
　　“是真的，我没骗你。”
　　孤鸿躺在草地上，望着空中变幻莫测的几朵云，沉声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死在我手里，遍地的尸体，到处是鲜血，此等大罪不容于世，千年天劫，我注定了要灰飞烟灭。”
　　卓言吓了一跳，在这一刻，对孤鸿的鄙夷达到巅峰。
　　恶妖就是恶妖，作恶多端没有底线。多大的仇多大的怨，至于去屠村吗？
　　后悔有用吗？能挽回无辜者的性命吗？
　　卓言从不信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一套，盼着天劫快点来临，劈死这个恶贯满盈的老妖怪，还天下一个太平。
　　他更希望罗夫人收起自己的感恩之心，把这老妖怪一脚踹开，免得被他牵连。
　　结果很失望，罗夫人待孤鸿极为真诚，早中晚让明小叶去禁地给他送饭，做了新衣让明小叶送过去，在离云萝庄较远的空地上设好为孤鸿挡天劫的阵法。
　　卓言实在看不下去，找到机会劝阻道：“罗姨，孤鸿亲口承认他曾杀人无数，您何必救这种恶妖。”
　　罗夫人郑重地道：“这个阵法只能抵消天劫一小部分威力，我救不了他，孤鸿触怒上天，必死无疑。”
　　“那您为何……”卓言实在想不明白，何必多此一举呢。
　　“生而为人，有恩就得报恩。”罗夫人柔声道，“我家小叶曾被人贩子拐卖，沦落街头去乞讨。若无孤鸿姐弟从恶汉手中救下小叶，后果不堪设想。她姐姐遭逢不测，我没机会出手相救，孤鸿如今有难，我不能视而不见。卓言，他杀人无数，理应遭天谴，我做为受恩惠的一方，尽我的一份力量，也是理所应当。”
　　卓言以为明小叶当年差点被恶汉打死，激灵灵打个寒战，道：“是这么个理儿，但罗姨是冒着生命危险帮他，您万一出了事，小叶怎么办？”
　　罗夫人道：“我希望小叶走正途，身为一个母亲，道理讲破天也没用，必须以身作则。一个为报恩而死的母亲，比畏首畏尾不敢出头的母亲有用。”
　　明小叶在床上沉沉地睡着，不停地打着小呼噜，卓言望了她许久，道：“罗姨既然要小叶走正途，就不该给她灌输‘妖族至情至性’一类的想法，否则名门正派容不下小叶。”
　　罗夫人道：“何为名门正派，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我要小叶走的正途，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明辨是非善恶，不要参与尔虞我诈的纷争。身正心正，摆脱污浊的泥潭，人云亦云的胡说八道，又何必去在乎。”
　　卓言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反驳道：“名门正派以守护苍生为己任，是非善恶一向辨得清。天下人公认的才是至理，怎会是胡说八道？”
　　罗夫人轻轻抚摸他的头发，道：“你还小，不明白画人画虎难画骨，这个世上，最难以捉摸的就是人性。蝇营狗苟，得过且过，才是大部分人的现状。卓言，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观点，但你得有自己的人生观，你才是自己的主人，命运、未来，掌控在你自己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