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损招

　　卓言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愣怔片刻，眼泪如绝堤洪水，汹涌落下。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哭得这么厉害。
　　明小叶毫无怜惜之色，板着脸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不能怨我，千万别做鬼缠着我啊。”
　　卓言许久才止住哭声，断断续续地道：“我不……不怨你，我怨我……自己……没出息。”
　　明小叶道：“离毒发还有一个时辰，反正已经这样了，你不如痛痛快快地吃一顿。”
　　是啊，已经这样了，不如吃饱喝足了再上路，免得在黄泉路上饿得没力气，被恶鬼欺负。
　　卓言拾起筷子，到厨房里洗刷干净后重新落座开吃。他也不客气，也顾不上矜持礼貌，狼吞虎咽使劲往嘴里扒拉，将大半盆豌豆饭和剩下的菜肴吃的一点不剩，撑得肚子圆鼓鼓的。
　　明小叶抿着嘴偷笑，把杯盘碗碟拿到厨房，卓言跟在她身后，殷切地问道：“你会记住我吗？”
　　明小叶拿出一面小银镜递过去，道：“你自己瞧瞧，我可不想记住你这副鬼样子。”
　　卓言一看镜中的自己，真是狼狈到家了，头发乱糟糟像个鸟窝，一脸脏兮兮的灰尘，被泪水冲出雪白的千沟万壑，一道黑一道白的，对比十分强烈，整张脸丑死了。
　　明小叶道：“你已经吃饱饭，接下来该把自己捯饬一下，体体面面地上路。”
　　卓言打盆清水，刚要洗脸，明小叶道：“慢着，跟我过来。”
　　她回屋打开一个樟木箱，从里面取出一件月白色的男子衣衫塞他怀里，道：“庄后有个药泉，绕过菜园子径直走就行。你去那里洗个澡，把衣服换上。”
　　卓言道：“恐怕不会合身。”
　　明小叶道：“这是我娘亲手给你做的，你没变高也没变胖，大小正合适。”
　　卓言奇道：“罗姨给我做衣裳？”
　　明小叶道：“当初我娘给你做了一箱子的衣衫鞋袜，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谁知你爹突然杀上门来，把我娘的计划给破坏了，今天拿出来给你做寿衣，也挺好的。”
　　卓言拿过衣衫，小心翼翼捧在怀里，感动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亲生母亲从未给他做过衣裳，他父亲以“小孩子不能耽于享乐”为由，从不让裁缝给他做新衣，从小到大，卓言的每一件衣裳都是大哥穿剩的。
　　罗夫人却默默地给他做了一箱子衣衫鞋袜，其实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并不需要血缘来维系。
　　明小叶笑道：“快去吧，等一会儿剧毒发作，还得找孤鸿大哥去药泉捞你。”
　　卓言要面子的毛病改不了，也想保持着世家公子的好模样离开人世。抓紧时间赶到药泉，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换上月白色的衣衫。
　　回到竹屋，明小叶把他摁在梳妆台前，亲自给他梳好头发。
　　卓言像他母亲，生的俊秀非凡，加之年龄小，身体瘦弱，稚嫩的脸庞带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悲怆，焕然一新后，像个女孩子，看起来楚楚可怜的。
　　明小叶拿着玉簪在他头上比量，道：“你挺适合这个的。”
　　卓言恼怒地道：“别把我当女人。”
　　明小叶道：“谁让你弱不禁风的像女人，我哥那个病秧儿都比你壮实。”
　　“明旭。”提起此人，卓言满心怒火，“他真是个病秧儿吗？”
　　明小叶道：“是，多亏了爹娘给他调理得好，我哥的屋子里各种药膳补品堆成小山。我爹虽然不是好人，但有句话说得好啊，亏什么不能亏着嘴，吃好喝好身体才会好。他为了我哥向天下知名的大厨请教厨艺，学成之后变着花样给我哥做各种美食。”
　　卓言对明旭的厌恶，被强烈的羡慕嫉妒取代。
　　如果他也是个病秧儿，父亲的态度会不会好点？
　　想了又想，卓言自己将这个荒唐的念头否决。他应该庆幸自己不是个病秧儿，否则父亲会把他当成毫无用处的垃圾废物。
　　明小叶见他眼中蓄满泪水，笑道：“你怎么又伤心了？赶紧躺床上，放空思绪，高高兴兴地上路吧。”
　　“对，高高兴兴地上路。”卓言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慢慢站起身子。
　　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身体晃了晃，道：“怎么回事？”
　　明小叶扶他进了里屋，把他安置在柔软的大床上，道：“剧毒发作了，闭上眼睛吧，你会在美好的幻觉中走向终点。”
　　卓言苦笑道：“这种死法是不错。”
　　明小叶给他盖上柔软的棉被，神神叨叨地嘀咕：“睡吧，好好地睡吧，梦中自有黄金屋，梦中自有颜如玉，梦中自有千钟粟，梦中自有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
　　“求求你闭嘴吧。”
　　明小叶惯会胡扯，卓言早有领教。大半年未见，这丫头胡扯的本事更上一层楼。
　　而她越是混不吝的样儿，卓言越舍不得去死。跟她在一起，总是有很多笑料，让人真切体会到活着的快乐。
　　明小叶不肯闭嘴，嘀嘀咕咕加上一句：“易求无价宝，难求死得好，卓二公子，你快快乐乐地驾鹤西去吧。”
　　“真拿你没办法。”
　　卓言不想死，很怕自己睡过去再也不会苏醒。无奈眼皮越来越沉，意识模糊不清。他抵御不住强烈的困倦，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睛。
　　昏昏沉沉中，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飘起来，腾云驾雾般飘到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眼前忽而紫光大盛，忽而绿光闪闪，忽而红光灼灼。在一片光芒闪烁中，卓言看到朔风城宽敞明亮的饭厅，父亲、母亲、大哥坐在饭桌旁，亲热地向他招手。
　　这是卓言藏在心灵最深处的美梦，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睦睦地在一起吃饭。
　　没有争吵，没有隔阂，互敬互爱，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卓言喜不自胜，跑进饭厅，笑着伸出手，去拥抱慈祥和蔼的双亲与兄长。
　　突然之间，父亲的笑容不见了，如一只狰狞野兽，恶狠狠地破口大骂。兄长缩着脖子抱着头，畏畏缩缩躲到一边，母亲的笑脸变成哭脸，化作星星点点的碎片。
　　碎片一消失，迎来了无尽的黑暗。
　　美梦成真难如登天，碎掉却是如此容易。他的手尚未碰到父母呢。
　　卓言在黑暗中走啊走，嘶声呼喊着父亲母亲。四周寂静如坟，回应他的只有鬼哭狼嚎般的凛凛朔风。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隐隐约约看到明小叶淡淡的影子，他迫不及待朝她跑过去，黑白无常突然半路杀来，将铁链捆在他身上。
　　卓言又急又怕，大声呼喊小叶救命。
　　明小叶大展神威，打跑黑白无常，抓住卓言身上的铁链。
　　天边出现一片灿烂的霞光，明小叶抓着链子，带着卓言迎向万丈光芒。
　　哗啦啦！
　　哗啦啦！
　　铁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明小叶笼罩在一团氤氲的微光中，纯净美丽，宛如天女下凡。
　　哗啦啦的声音宛如天界仙音，悠悠回荡，久久不息。
　　
　　哗啦啦！
　　哗啦啦！
　　卓言在清脆悦耳的声音中，身体飘回原处，睁开眼睛，只见淡蓝色的床帏随着微风轻轻飘荡，床帏上淡淡的花香随风飘进鼻端。
　　柔软的棉被，柔软的大床，洒满了阳光，被窝里很温暖。
　　很久没这么舒服惬意了。
　　卓言微微侧头，一张俏皮的笑脸映入眼帘。
　　明小叶高举着风铃左摇右晃，道：“瞌睡鬼，起床了。”
　　卓言有些发懵。
　　他不是毒发身亡了吗？
　　明小叶摇晃着风铃，闭着眼睛神神叨叨地喊：“招魂喽，魂兮归来，死而复生。我好本事啊，呵呵呵呵！”
　　卓言想起梦中情景，一骨碌爬起来，道：“你复活了我？”
　　明小叶扬着头道：“是啊，你两脚踏进了鬼门关，我一喊，你就回来了。我是不是特别厉害？”
　　卓言信以为真，既佩服明小叶的本事，又庆幸自己还能活一回，道：“小叶，你真好，我一辈子感激你。”
　　明小叶笑得极其得意，肉嘟嘟的小包子脸上神采非凡，道：“我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卓言赞道：“你也是最有本事的人。”
　　“别听她胡诌。”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孤鸿倚着门框看着卓言，脸上的笑极其古怪。
　　明小叶哼了一声，道：“你走开。”
　　孤鸿道：“我不走，我偏偏要给你拆台。”
　　明小叶跳过去打他，被孤鸿揪着后衣领拎起来，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忽悠人的本事天下第一，不愧是你爹的闺女。”
　　明小叶蹬胳膊蹬腿，恼怒地道：“谁愿意做他闺女。”
　　孤鸿阴阳怪气地道：“承认吧，你一肚子坏水可不像你娘，明家人的花花肠子，你多多少少继承了几分。”
　　明小叶大声道：“你讨厌。”
　　孤鸿道：“别生气啊，我是在夸你，小丫头沾点邪气蛮可爱的，我喜欢。”
　　卓言茫茫然道：“怎么回事？”
　　孤鸿道：“你吃的根本不是毒蘑菇，小丫头给你下了致幻的药物。她故意让你‘死’一回。”
　　卓言呆呆地道：“故意整我？”
　　孤鸿道：“当然了，这小丫头太坏了，馊主意够人喝一壶的。”
　　后悔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丑态都落在明小叶的眼里。卓言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捶着床叫道：“太过分了。”
　　明小叶还被孤鸿拎着，嘻嘻笑道：“重病就得下重药，一次除根，治标治本。”
　　满心的尴尬化为气恼，卓言撸起袖子跳下床，喊道：“明小叶，我要掐死你。”
　　“啊，孤鸿你快放了我，哎呀你快放了我。”明小叶手忙脚乱挣扎起来。
　　孤鸿笑嘻嘻的，坚决不松手。卓言轻而易举地掐到了明小叶，把她小包子脸掐得通红。
　　“娘啊，娘啊救我。”明小叶大喊，“他们一块欺负我，快来打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