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重逢（2）

　　卓言听到“小叶”二字，激动之情难以抑制。听到“明小叶”三个字后，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他怒道：“你别喊，我不是猴子，不是供你欣赏玩乐的。”
　　黑衣男子趴在一根粗树枝上，乜斜着眼睛嘻嘻笑道：“你们人族贴上毛与猴子有区别吗？”
　　卓言涨红了脸，道：“你这个没正经话的讨厌鬼。”
　　黑衣男子存心气他，道：“我说句大实话，你们人族是造物神把猴子刮了毛做成的，看你唱戏就是看猴儿戏呀，哈哈哈。赶紧给自己拍一掌，让我看看血淋淋的没毛猴子是啥样。”
　　“恶妖，我不和你说话。”卓言惹不起他只能躲，拔腿就跑。
　　黑衣男人怪笑连连，邪魅入骨，忽然张开一对黑漆漆的巨大羽翼，从树上快速俯冲而下，抓住卓言的后衣领，把人拎起来。
　　这鸟妖高高瘦瘦，卓言瘦瘦小小，鸟妖拎着他就像拎着一只小鸡，笑道：“警告你，别瞎扑腾。”
　　卓言恼怒至极，蓄足灵力，用胳膊肘撞在他胸口上。
　　黑衣男子剧痛难忍立即松手，咳了几声，骂道：“小猴崽子修为挺高，差点把爷爷打吐血。”
　　话音一落，黑衣男子双翼挥动，掀起一阵狂风。卓言猝不及防被灰尘迷了眼睛，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黑衣男子一个扫堂腿把他掀翻在地，用力踩住他胸口，道：“既然想死，不妨让我吃了你吧。”
　　卓言停止挣扎，道：“鸟会吃人？”
　　黑衣男子舔舔嘴巴，道：“鸟吃虫子，哈哈。”
　　他拐弯抹角地骂人，卓言大怒，一股掌风拍向他面门。
　　一人一妖在林中开始大战，卓言拼上全力，势如疯虎，黑衣男子沉着应对，半天不分胜负。
　　黑衣男子一边拆招一边频频感叹：“厉害，厉害，小小年纪能和我这千年老妖打个平手，前途不可限量。”
　　卓言却是悲从中来，厉害有什么用，比武已经输了，他是卓家的奇耻大辱，父亲永远不会原谅他，各大门派永远视他为笑柄。
　　林中一片飞沙走石，一人一妖打得难解难分之际，卓言身后传来踩踏枝叶的窸窣声，须臾，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卓言哥哥？”
　　黑衣男子收起攻势退到一边，道：“你们认识啊？”
　　卓言半天未动，没敢回头，道：“是小叶吗？”
　　身后声音答道：“是我啊。”
　　卓言慢慢转过身，看向思念已久的小姑娘。
　　她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衣裙，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挂着两颗圆润的明珠，背着一个小竹篓，灵动可爱不减半分。
　　卓言喉咙发干，道：“罗……你叫明小叶？”
　　“嗯，我叫明小叶，回家了，不能跟娘的姓氏了。”
　　“桃源山是你家？”
　　“对呀，明掌门是我爹。”
　　真相无异于晴天霹雳，卓言刚刚涌起的激动欣喜灰飞烟灭，他踉跄后退，扶住一棵大树。
　　明小叶竟然是明掌门的女儿，明旭的小妹。卓言竟然败给了她的哥哥，父亲生那么大的气，绝对不会允许他继续和明小叶交朋友。
　　他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一缕光芒也保不住了。
　　他脸上的五指红印还在，嘴角一片淤青，头发散乱满脸尘土，狼狈不堪。明小叶看在眼里，很是心疼，拿出一瓶药膏给他，道：“用上这个会很快消肿的。”
　　卓言推开她的手，道：“不用。”
　　黑衣男子道：“他都不想活了，又怎会在乎自己的伤。”
　　明小叶吃了一惊，道：“卓言哥哥，你别想不开啊。”
　　卓言涩声道：“你别管，让我解脱就是了。”
　　明小叶劝道：“你跟我走，好好休息一下。别管多么糟糕的事情，会随着时间淡化的。”
　　卓言道：“不会淡化的，我丢尽了卓家的脸面，我没资格活着。”
　　黑衣男子嘿嘿哈哈地笑起来，道：“人族太好玩儿了，为了脸面要死要活的，小子，不妨跟我学学，爷爷从来不知脸皮是个啥玩意儿。我最该死，却依然活得好好的。”
　　玩世不恭的笑声中有几分悲怆悔恨之意，明小叶劝道：“你别骂自己。”
　　黑衣男子道：“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寻死，这个世界颠倒喽。”
　　卓言苦涩道：“我该死，活着毫无乐趣。”
　　明小叶的一双大眼睛转了转，道：“不会后悔？”
　　卓言道：“人生自古谁无死，不悔。”
　　“扑哧”一声，明小叶差点笑喷。
　　卓言甚是窘迫，道：“你别笑，把你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好意思吗？”
　　明小叶老气横秋地叹口气，道：“老天也拽不回一心往阎王殿里跑的鬼，好吧，你想死就去死吧。不过咱们朋友一场，给我个机会，用一种没什么痛苦的方式送你上路吧。”
　　“什……什么？”
　　卓言呆若木鸡，转念一想，这样也挺好，问道：“什么方法？”
　　“桃源山有一种毒蘑菇，吃了毒蘑菇，你会在美好的幻觉中快快乐乐地升天，怎么样？”
　　“真的假的？”
　　“我干嘛骗你？”
　　卓言对死亡还有点恐惧的，能毫无痛苦地死去也不错，道：“行。”
　　明小叶收敛笑容，认真地道：“变鬼别缠着我啊。”
　　卓言道：“我感激你。”
　　“一言为定，跟我来吧。”
　　明小叶拽上黑衣男子，蹦蹦跳跳地在山林里转悠半天，采了一些橙黄色的蘑菇，装在竹篓中。
　　卓言听人说过，颜色鲜艳的蘑菇往往有剧毒。而且味道极其鲜美，心想吃饱喝足了上路倒是完美。
　　明小叶采完蘑菇，附在黑衣男子的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方言。黑衣男子坏笑着点点头，看向卓言道：“男子汉一言九鼎，想死就死，你别哭唧唧地反悔哦。”
　　他用黑色双翼捂住自己的脸，模仿少年的声音哭道：“啊，啊，我不想死，我还没活够，我尚未娶媳妇，我还没生娃娃，娘呀我还是个纯情小处男啊，亏大了呀……呀……呀……”
　　他“呀呀呀”个不停，余音尖利，诡异至极。
　　明小叶捂着嘴，将“扑哧”声忍回去。卓言的脸变成紫红色，怒道：“走开。”
　　黑衣男子张开翅膀，嘎嘎嘎一阵怪笑，化作黑色大鸟飞走了。
　　卓言气得够呛，感觉这鸟妖就是个死变态，边走边气哼哼地问道：“他谁啊？”
　　明小叶道：“孤鸿哥哥，他是非常罕见的黑色天鹅，即将渡天劫，我娘安排他住在禁地，到时候好帮忙。”
　　“他是天鹅，为什么取了大雁的名字？”
　　“事关人家的隐私，我不能说，你也别再问。”
　　卓言尊重她的想法，道：“好吧。”
　　林中迷阵重重，四面八方是高耸入云的参天树木，雾气久久不散。卓言紧跟着明小叶走出山林，来到一座山谷之中。
　　此地名为百花谷，各种山野小花争奇斗艳姹紫嫣红，前面是一座小小的庄园，名为云萝庄。木制的大门，篱笆围墙，爬满了粉色的牵牛花。庄内种着各种果蔬，有绿色的黄瓜，通红的辣椒，长长的豆角，水灵灵的大白菜。
　　未到庄前，卓言闻到黄瓜的清香之气，顿时有了饥饿感，暗中吞了一下口水。想起父亲骂他嘴馋，又涌起满心的羞耻感，强行忍住。
　　明小叶带着卓言进了竹屋，道：“你老实呆着，我亲自下厨。”
　　卓言道：“罗姨不在吗？”
　　明小叶道：“去山里挖天麻，晚上能回来。你有充足的时间去死。”
　　她毫无伤心之色，语气平平淡淡。卓言不由得心中一痛，以为明小叶记着父亲的恶言恶语迁怒于他，已经忘了昔日的友谊，巴不得快点送他上路。
　　明小叶手脚麻利，很快做好饭菜，将蘑菇炖肉、拔丝山药、清蒸鱼、白菜汤、豌豆饭一一端上桌。
　　香喷喷的味道飘了满屋。卓言一闻，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叫起来。
　　他是真的饿了，昨天与明旭一场恶斗消耗不少体力，晚饭没吃，一口水没喝，在冰凉的石板上跪了整整一夜。
　　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卓言又是在长身体的时候，需要的能量更多，热乎菜汤对他的吸引力是无法言喻的。
　　说来也怪，有了食欲，想死的决心突然不那么强烈了。卓言拿起瓷勺，故意避开蘑菇炖肉，舀了一勺白菜汤送进嘴里。
　　连喝几口，他整个身子暖过来，那想死的心变成两半，一半大声抗议不准他去死，另一半大声提醒他不要忘了耻辱赶紧去死。
　　明小叶道：“好吃吧，吃饱喝足赶紧上路，免得下辈子当饿死鬼。”
　　卓言垂着头问她：“你希望我死？”
　　明小叶道：“是你自己想死，怎么，反悔了？”
　　卓言死要面子活受罪，扬起头道：“反悔是小狗。”
　　“得，我还是送你上路吧。”
　　明小叶取来一坛米酒两个酒杯，一一倒满后老气横秋地长叹道：“人生自古谁无死，不想活何必喘着气遭罪。卓言哥哥，我敬你一杯，祝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千万别吃不饱穿不暖，愿你爹娘把你惯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你赶紧打住。”卓言深觉刺耳，仔细一琢磨，却琢磨出别的味道。
　　他这辈子总体来说挺不错的，世家公子没受过穷，大街上有不少乞丐都是孩子，他们尚且努力地活下去，他凭什么不活着？
　　父亲太过严厉是让他吃了不少苦，可他也学到了真本事，酒囊饭袋还活着呢，他凭什么不活？
　　明小叶倒满第二杯酒，道：“卓言哥哥若是觉得活着没滋没味，我祝你下辈子变成风，变成云，脱离众生之苦。”
　　“众生之苦。”卓言喃喃道。
　　天下众生，谁的一辈子顺风顺水无波无澜？遇到坎坷都走绝路，估计天底下不会有几个大活人。
　　明小叶倒满第三杯酒，道：“我祝卓言哥哥好好地上路，请吧。”
　　卓言简直欲哭无泪，一言不发地喝下米酒，拿起筷子，半天没动。
　　到了这一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拉不下脸来反悔。
　　明小叶大口喝汤大口吃饭，道：“快凉了，赶紧的吧，吃完了我给你备棺材。”
　　卓言终于忍耐不住，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一边哭，一边上刑似的吃着蘑菇。嘴里仿佛塞满了砒霜，尝不出一丁点鲜美的滋味儿。
　　明小叶恍若味觉，唏哩呼噜喝干一大碗白菜汤，催促道：“快吃快吃，我还得找地方埋你呢。呀，我得找个没虫子的地方，免得你尸身被啃光。”
　　卓言全身一抖，手中勺子落在地上。
　　他悔死了，他刚十四岁，难道真要长眠于地下，烂个精光？被虫子啃个精光？
　　明小叶笑吟吟地道：“后悔也晚了，蘑菇剧毒无比，一口入腹就能要命，来不及喽。”
　　卓言再也顾不上别的，慌忙起身道：“有没有解药？”
　　明小叶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