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列车晃荡

　　列车晃晃荡荡地前进着，旅客们有的高兴地谈笑着，有的愉快地议论着，有的倚窗眺望着外面闪闪后移的电杆树木和村庄。那些老出差的外勤人员和旅客们，有的悠闲地品茶，有的头靠在椅子上打起瞌睡来；还有人走来走去找更好些的座位，也有人站在椅子上在头顶的搁廊上整理着东西。
　　我坐在那里，呆呆地回想着这如梦似幻般二十多天短暂但充满着又愧疚又甜蜜的回家探亲的日子。我的眼前那个穿长袖花衬衫、高大美丽文静而又含情脉脉的雪梅的形象，与穿着黑竭色破布衫瘦骨伶丁的年迈的老父亲的身形、和热情慈祥时刻关怀我的母亲面容交相辉映。
　　这二十多天的生活，就像刚看过的电影镜头那样，一幕一幕地亲切地映现着我与亲人们相聚的美好时光。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印记在我的脑海里。我一幕一幕地回忆着这短暂的二十二天美好日子，我感到幸福，也感到痛苦，我感到幸远，也感到内疚。我如今一个学徒工以这样卑下的身份，能够有这样美好的姑娘作我的爱人，我是感到幸福的，要知道工厂里和农村里像我这样年纪的，很多人都还没有对象呢。即使有也没有像我的爱人那样好。比如崔安兴，他如今虽然已经是一个海军军官，可是他在家乡找的对象却是一个没有上过学的个子不高相貌也平常的农村姑娘，觉得我的雪梅比他的未婚妻强多了。
　　我感到幸运的是，当年被生活所迫，出来到钱湖镇打铁当学徒，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个机遇，我心里暗暗地感谢那介绍我来师傅铁店里当学徒的堂哥阿华。
　　可是我也为找这样的一个对象而付出很大的代价。我找了雪梅使我硬着心肠把父母和弟妹都撂在一边了，以致使父母这么的失望，连这么一年来一趟带一点东西都扔在了师傅家里，没有一瓶酒没有一斤糖给父母吃。可是父母还对自己这样的好。我一想起那瘦得皮包骨头的父亲，想起母亲在上升桥航船埠头见到我只拎着一只空旅行袋上岸时问我“家良，你就这么一点东西”的话，和她老人家惊讶失望的面容，又想起母亲毫不计较我回来没带一点东西和一点钱来，却为我和雪梅杀鸡杀鸭热情款待我和雪梅的情景。想起临别时父亲拿着手中尽有的一元钱，抖抖擞擞地要塞给我让我在路上买点吃的情形，我的心真是痛苦内疚得发颤。我感到我在雪梅面前是有恩的，我在父母面前是有罪的。同时也愧对弟妹们。
　　父母养我二十多年，平常没寄一分钱来，回家没带一点东西来安慰他们的心，来了还带了未婚妻破费父母本来就很拮据的粮食和钱。吃了他们平常一个月都舍不得吃那么多的鸡蛋鸭蛋和鸭子。临行还厚颜无耻地向他们讨路费。而我敬爱的父母，临行还煮了许多茶叶蛋等吃食让我带着路上吃，千叮咛万叮嘱地嘱咐我在外工作小心，冷热当心，饭要吃饱，要养好身体。他们为的是什么啊？我深深地感到父母对自己情深如海，恩高如山。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父母对自己的恩情。
　　同时，我也深深地感到我欠父母的恩情太多了，我这辈子是还也还不清了。
　　我后来果然没有还清。对父亲后来还还了一点，我给父亲十元一月寄了十年钱，对慈爱我的母亲，为我一辈子打下基础，再苦也让我了四年书，长大后又百般爱我的母亲，竟直到她逝世，我没有报答她一分钱，给她买过一样东西。客观的原因是因为我母亲当时我们兄弟分工是由三弟负担的，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平常也寄点钱给母亲呀。我却一元钱没有寄给母亲，当我觉悟想对母亲尽一些孝心的时候，我的母亲已经离开了人世。这是后来我一辈子永生永世也感到内疚和痛苦的事。我深深地感到我的幸福是拿父母的痛苦和无奈换来的，雪梅受我支援的幸福是靠我父母的苦难和损失换来的。
　　我和雪梅的幸福是建立在我父母和弟妹牺牲上面的啊！如果有人知道中国的父母是怎么样的父母，我深深地感到我的父母就是最能代表传统的中国人的父母了，他们总是牺牲自己，一生一世为他们的儿女着想，在儿女前面他们而毫不考虑自己，是最大公无私的人。
　　唉，人世间的事情是多么的不平衡多么的矛盾啊！
　　如果我不找雪梅这个对象，把每月十元钱寄给家里，在那一年只有结算一次发一点钱的困难时期，我的爸妈将会是多么的高兴呢！他们平常用这十元钱买点油盐酱醋足够了。还可以买点下饭。像上次那样父亲偶然生病，就不会看一下医生的钱也没有了。
　　像这趟回来时，我扔在雪梅家里的那些白糖、桂圆还有两瓶烧酒和香烟等物，也足可使父母高兴一下了。可是我长到二十五岁，出门五年了回来两趟，却连一分钱也没带给他们过，一点像样的东西也没带来给父母过；相反每次临走还要刮他们几十元去，我这样的儿子生了有何用！
　　可是如果我按我良心那样做了，而那个可怜的姑娘无钱读书就要失学了，我又于心不忍。我不仅仅是为她将来做自己的妻子，更重要的是出于对一个好学上进的又可爱却又是不幸的姑娘因家贫即将失学的怜悯和同情。如果我不帮助她，那不但她不能读书，就只能小小年纪就去工作，以后再马马虎虎地嫁个人了事，就抹煞了这个人才，她就没像现在这样愉快地在学校里读书求知的幸福了。我少年赏过失学的痛苦，深感到读书求得高深的学问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啊！可是这一切的矛盾，我自己的幸福与痛苦，雪梅的不幸与我父母的不幸究竟怎么处理好呢？能不能两全其美呢？既能使雪梅幸福又可以照顾家里父母呢？
　　有的，事实很简单，如果我的工资有五六十元一月就基本上可以解决了。比如在部队，升了干部像崔安兴那样就行。可我如今只有三十二元一月。狼狈得常要向人家借债，甚或卖人家的钢笔，多弄几个钱也好。造成今天这样的处境又能怪谁呢？
　　怪我自己！我只能怪自己，怪我自己不争气。部队的门我也进去过的，可我自己不争气又出来了。当然，我当年去参军不是为了钱，说钱进去时才六元一月津贴。当时只为着当个国防战士感到光荣。我本来想多干两年的，做一番事业出来，可是结果不到服役年限，才当了三年兵就出来了，唉，我是个多么不长进的家伙啊！由于自己不争气，而至造成自己今天的痛苦。也给父母带来麻烦。
　　二十二天，多么短暂的二十二天！不到一年中的十二分之一，二十二天短暂的相聚与欢乐。紧接着又是一年的漫长等待，不，下回打算后年再来，那么是漫长的两年！又要两年的日夜思念和盼望，这日子是多么的难熬啊！何日才能熬出头？
　　虽然再两年雪梅高中毕业了，但一个普通高中毕业生又有啥用场呢？还得等她上大学，大学生毕业了才能工作。工作了还有个分配问题，她有分配到自己工作的地方可能吗？到时候分不到闽南，可能会离我更远了。我要求领导让我调过去？领导肯答应嘛？即使能让我调过去，起码也得三五年。嘿，多么漫长的岁月啊！难怪许多人当时都劝我当年不应该找这个对像，说花了钱又见不到人，将来能不能成为你的妻子也说不定，真是个傻瓜！
　　可是她那么美好，那么纯洁，我没法把她抛在一边，没法忘了她，我深深地爱她。为所爱的人做出牺牲是我所愿的，为所爱的人高兴为所爱的人将来能得到幸福我甘受寂寞和思念，我也只好寂寞的思念了。即使她将来变了心也没有什么，我觉得宁可将来她负他，不可现在我负她。
　　同时我感到，为所爱的人的幸福而受苦也是一种幸福，为所爱的人忍受寂寞，也不会觉得寂寞。
　　我虽然又要这样远天跋地的离开家乡到遥远的异乡去工作，去过那寂寞凄苦的生活，可是想到雪梅九月一日，又能愉快地到学校去读书，我的心就感到莫大的安慰和快乐。
　　是啊，我眼前的吃苦和寂寞是有意义的，我所做这些牺牲是值得的，也可以说还是一种美好的机遇呢，有人想寻找这样的机会也不一定能寻得到，我寻到了。虽然还将付出漫长的等待时间，还将付出更大的代价，包刮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但是我还是心甘情愿。
　　我这种思想从那里来的呢？我后来想想，我可能受了我母亲思想的影响，我母亲在我小时候常讲些《薛仁贵与王宝钏》、《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给我听；再加我后来看了托尔斯泰的《复活》、雨果的《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与张恨水的《啼笑因缘》等名著后，受那些作品中同情女性、同情弱者思想所影响的。可知人生读书始知忧，人读书多了就会变成书呆子是真的。
　　列车隆隆地前进着穿过一个个黑洞洞的坠道，越过一座座悬崖峭壁，我和旅客们瞌睡迷蒙地晃晃荡荡颠簸着，在车上昏昏沉沉地过了一个白天和一个黑夜，又迎来了第二个黎明。
　　隆隆的列车越驶越离开我的家乡，越来越接近闽南，我的思绪也随着卡特卡特的车轮声，想着回厂的事情了。
　　那又痛苦又愉快又烦恼又幸福的探亲好日子毕竟过去了，我不能老是沉浸在那已过去的欢乐和痛苦中了，得想想明天到厂的日子了。
　　明天到厂后会怎么样呢？厂里会怎样对待我？
　　此刻我又有点担忧，我想到这趟回家探亲又超了一个月假，厂里不知会不会原谅自己？又想到在厦门思明路那桩丢人卖钢笔事件，回到厂里后不知会怎么样？那天打电话有没有让人知道？如果叫人家知道了那我可抬不起头来了，或许组织上还将处分我。现在那支钢笔还在，我准备一到那里，就把那支钢笔交给周主任，同时交一份检讨报告上去。不，我想了很久，交一份检讨书不够，而要交一份决心书上去。交一份从今以后怎么安下心来好好工作的决心书上去。还决定上从今后在政治工上要积极向上争取入党。这是周主任对我恨铁不成钢的一向的期待。
　　确实，国家对我不薄。是国家给了我工作，是国家给了我这样好的未婚妻（要是我不入伍雪梅不会爱我），国家给了我一切。虽然当兵时间不长把我从部队转下来，但国家并没有忘记我，让我转到工厂当一个工人，使我一辈子有了一个铁饭碗。这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也不是所有复员军人退伍军人都能得到的，是党照顾我看重我，让我进工厂的。有许多人也去过部队，当兵时间比我长，也没有进工厂。我得知足。
　　虽然这趟回去，由于种种原因，自己还很狼狈，经济上是那么的拮据，但是父母待我那么好，雪梅对我那么好，我如今有了这样美好的有文化的雪梅作为我的未婚妻，我感到我还是幸福的。
　　就说家里吧，虽然我都支援了雪梅，平日没一分钱带去，相反回去时还要刮家里，依赖家里，感到羞愧。但反过来说，家里也是靠边党的领导好，能支援自己，支持雪梅读书，要是在解放前，即使几年前家里也是无能为力的，这可全靠边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好啊。
　　是的，虽然如今农村吃食堂农民经济收入不活，但那也不是我一家，整个村庄，整个地方都是这样。而我家的收入还算好的了。人要有良心，共产党毛主席对我一家这样好，我不能老这样吊儿朗当对待工厂了。并良心说共产党对我不薄，工厂对我不薄，我再没有理由像现在这样吊而朗当地混日子了，我要振作起来。如果加回厂后领导就是处分了我，我也要正确对待。我今后一定要积极向上在政治上争取进步，好好学习技术，在业务上争取能独立工作。
　　我是一个贫苦的雇农子弟，一个退伍军人，一个共青团员。今后一定要做个对得起党，对得起领导，对得起父母，对得起雪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