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幻觉

　　秋天的田径场，衰草历历。观礼台屋顶上，反着银光的高音喇叭，乌里哇啦播放着校长致辞。正在致辞的校长薛可忠，是位农学专家，似乎对语言并不擅长。他讲话的节奏，像敬业的农民在干旱的田地上镢地一样，虽竭尽全力，仍免不了磕磕巴巴。于是，其目光所及之处，立刻使宋秘书为他写的讲话稿，布满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坑坑洼洼。
　　薛可忠和在主席台就坐的诸公，不事边幅，身着清一色、洗得边角发白的蓝涤卡布中山装，让人一望可知该校行政楼前墙上雕刻的校训：质朴明志。只有副校长唐文治例外。虽然也身着中山装，但颜色却是灰青色的，大小得体，质地考究。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潮潮的，似上了油。书卷之气与王者之风、运动员的自信与小品演员的幽默，和谐地统一在他那张虽人到中年却不乏英气和干练的脸上。他不时地抿起双唇，用长者敦厚的目光和台下那些渴望教诲的、年轻学子的目光相撞。只可惜他只是副校长，没有演讲的权力，憋了满肚子祖先的劝学语录和西方贤哲的治学睿语，没有着落，鼓胀得他有些难受。
　　当党委书记查中和听到薛可忠念到“学校与共和国同岁”时，不由得拿起茶杯，饮了一口茶。谁知一片茶叶粘在嗓子眼里，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此后，他便一直想着如何“脱险”，再也没有心思顾及别的事情。主席台的其余诸公，虽然也只有陪坐而无讲话的权力，但他们和唐副校长不同，肚里暂时还没有什么憋得难受的东西，因为看着台下那些只能与学生混迹在一起的同辈，很自然地就找到了平衡心理的法宝。不过，他们就像被拉去陪刑的犯人，明知没有挨枪子的义务，却也要不得不装出时刻要死的样子。因此，心里只有一个共同的念头：盼望着薛可忠像农民撅地一样的讲话早早结束。
　　此刻，大一新生们的瞳孔里，完全被人生初次成功的新奇弥漫着。他们并没有在意校长的讲话是否抑扬顿挫，也没有在意台上诸公敷衍的表情。当薛可忠的演讲结束时，便倾青春所能有的激情和善良，给以雷鸣般的掌声。只可惜由于是露天，莘莘学子们的掌声传到主席台上，比应有的减弱了许多，使得他们对师长的尊敬大打了折扣。主席台上的诸公现在最痛苦的也许是：事先为何没有挤出一点经费，修建一座可以使声音免受损失的大礼堂。
　　虽仅隔四年，文穿却怎么也回忆不起自己大一参加开学典礼时的情景。想必那时的掌声应该比此时响亮些吧，因为他上的是一所部属大学，背后有全国人民撑腰，建有可以使声音免受损失的大礼堂。至于他是否鼓掌了就记不得了。但此刻他却是实实在在地鼓掌了。最初的那一刻，和大多数人一样，他鼓掌完全是一种条件反射式的例行公事。可当他环顾左右，看到宋秘书面带微笑一丝不苟鼓掌的样子，才隐隐意识到了今天鼓掌的特别含义——此刻他不再是大一新生，而是这个省管高校校长办公室的见习职员。掌力随之便加重了几分，把心中那片不识时务的浮躁重重地拍了下去。
　　薛校长讲话时，宋秘书全神贯注，像是一个习作被老师当作范文宣读的小学生一样，满脸洋溢着自豪的神情。可在文穿看来，宋秘书写的讲话稿并不怎么样，干巴巴的，像陈年的萝卜干，和中小学每周例会上的校长训话没什么两样。文穿想，大学校长的讲话稿，无论如何不应该像中小学校长的训话，而应该像二战时丘吉尔的就职演说一样，通篇闪耀着激情和智慧。幻想着有一天自己的智慧和激情，也能化作校长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在校园的角角落落里回荡，就像订婚待嫁的新娘幻想着自己的婚礼一样，甜蜜地陶醉在一种预支的幸福里。
　　校长办公室并没有校长办公，校长有自己的办公室。一开始文穿不明白，没有校长办公的办公室为何要叫校长办公室。经历过这次开学典礼，他才真切地体悟到了校长办公室的含义。典礼结束后，主席台诸公一哄而散。主任秦正怀留下来，叮嘱几声就走了。秦主任走后，秘书宋植又叮嘱几声，也走了。最后，只留下文穿和小马——一个是最小的干部，一个是不是干部的工人——收拾残局。文穿初次干这活，显得有点手忙脚乱。小马则显然是一个熟练工，忙活得有条不紊。两人忙了一阵子，把开会用的茶杯、话筒、台布、桌椅等杂物，装了满满一三轮车。一切收拾妥后，小马骑上三轮车艰难前行。那如山的杂物，摇摇欲坠。一路上，文穿只得跟在后面，躬腰相扶。
　　堂堂的一个重点高校毕业生，以如此尊容穿梭于校园，文穿感到自己仿佛成了赶夜市的小贩。也就是在这一刻，他顿悟了校长办公室的含义：校长办公室就是替校长干活的办公室。这些活他和小马不干，秦主任和宋秘书就得去干；秦主任和宋秘书不干，校长就得亲自干。校长不是不会干这样的活，而是校长不能干这样的活。校长一干这样的活就成了小贩，而校长是校长，校长不能成为小贩。校长不能成为小贩，就必须有人替校长成为小贩。想到这里，文穿就觉得虽然同是推着三轮车，但他和真正的小贩不一样。真正的小贩做的是纯粹的简单体力劳动，而他则有一种为校长殉难的悲壮。
　　刚刚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点崇高感，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自己。扭头一看，是米泠。米泠是今年和他一同分来的大学毕业生。米泠追上来，用手帮他扶着杂物，笑嘻嘻地说道：
　　“领导怎么也干起这个？”
　　文穿有点难为情，本想说“领导就是服务嘛”，但又想，那样说就真的把自己当领导了，太不谦虚。犹豫了一下，来了机智：
　　“你说，干这活的人，能是领导吗？”
　　米泠反应的倒挺快：
　　“领导都是从干这活做起的。”说罢，又嘻嘻一笑。
　　文穿只得回以微笑。
　　两人在后边说说笑笑，在前边卖力的小马，突然回过头来，冲文穿做了一个暧昧的鬼脸。
　　小马的鬼脸，让文穿有点不好意思。他不由地望了一眼身边的米泠，瞬间感到这场面充满了温情。在那一刻，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会和米泠这样共同扶持着，一直走下去。
　　到了办公楼下，米泠说要帮住一起往上搬东西。小马忙对着文穿说：
　　“不能再麻烦领导了。”
　　小马这样说，文穿感到在米泠面前很有面子。
　　小马不让文穿和米泠搬东西，他自己也不搬，而是跑到传达室给学生处打电话，要学生处派学生来搬。
　　小马的电话真管用——因为打电话时的小马不再是小马，而是校长；小马既然能替校长干活，就能替校长发话——不一会儿，就来了一帮学生，呼啦啦，没几下就把大件东西搬完了。文穿当学生时，也常被抓作壮丁。干活的壮丁，最厌恶的就是在一旁不干活、吆五喝六的监工。文穿在心中莞尔一笑：也就是瞬间的事情，就换了人间了。也许觉得不象征性地搬点东西，就会被这帮学生骂作官僚，便和米泠一起拿了茶杯、话筒等几件毫不费力的物品，送到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没事的时候，常会聚一帮人在那里海聊。男人之间聊天离不开政治和性。政治话题往往是越大越好，从苏美称霸，到中东之乱，再到柬越战争；反正话题越大越无法考究，聊起来就能天马行空、信口开河。聊聊这些大而无边的话题，可以充分满足一下和平时代庸碌无为的男人们，征服世界的潜意识。谈性，少不了像祥林嫂一样，唠叨一些重复了无数遍的荤段子。那些老掉牙的荤段子，唠叨得实在太腻歪了，就只能献身说法，交流一下各自的房事心得。在初入道的文穿看来，这帮老男人们太庸俗；文穿嫌他们庸俗，是因为他的感情生活还是一片空白，生怕自己对爱情的憧憬被他们的污言秽语玷污了。而老男人们则自有他们的道理——他们觉得过过嘴瘾，可以避免犯作风错误。这听起来虽然有点荒谬，可那些犯了作风错误的人，大都还真是平日沉默寡言一本正经的人。
　　过过嘴瘾之所以能够避免犯作风错误，实际上无意中迎合了一个科学定律：能量守恒与转换定律。一个生命体的能量不但是守恒的，而且可以相互转化。水满自溢。不再此处发泄，就在彼处发泄。口无遮拦的男人们，由于过了嘴瘾，多余的能量得到了释放，就大大降低了犯错误的风险；而那些一本正经的男人们，一直压抑着自己，无处可遁的能量愈积愈多，积到把持不住的时候自然就会犯事。因此，那些犯了作风问题的男人，实在不能怪他们道德修养不够，而怪他们物理学学的不好。
　　文穿和米泠一起走到门口的时候，小车班的朱师傅正在口沫飞溅地谈他的房事心得。见到文穿带一个年轻女性进来，立刻哑了口。他把自己的房事心得放在一边，两只眯眯眼，上下不停地把米泠翻了个遍。米泠一走，就竖着拇指对文穿说：
　　“小文，有眼光，找的女朋友真漂亮。”
　　朱师傅说罢，众人也跟着一起起哄。文穿哭笑不得。哪来的女朋友呢。他和米泠的关系，只不过是刚刚产生的那点幻觉罢了。可他又不愿否认这点幻觉，仿佛这幻觉就像一个好彩头一样，一旦否认就会带来不吉利。欲辩无言，就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