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水远回到宋家沟

　　宋水远回宋家沟这些天，天天跟两个侄儿一起睡。
　　那床只有一米五宽，两个侄儿像浇了粪的紫茄子，长得又快又长。特别是大侄儿十一、二岁，两条粗壮的腿，半夜压在水远的身上移都移不动。夏天蚊子多，水远被挤到蚊帐边，蚊子隔着一层薄薄的帐纱布，每天都大摇大摆飞来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又嗡嗡地叫嚷着，留给他又痒又痛的红疙瘩作纪念。
　　两弟兄对幺爹的归来并不表示欢迎。那小的本来就糊涂，都发蒙读书了还时常尿床。这天清晨他从梦里被热醒了，脑壳和颈脖子上汗水直流。他睁开眼睛后像鬼拍了他一巴掌，直接问水远:“幺爹你什么时候回倒口湾？是不是幺妈不要你了？”
　　水远的腿被蚊子咬得又痒又痛，他伸手抓痒，伸一只脚过去蹬小侄儿的屁股。不料小东西半跪在床上，扯开嗓子对爹妈房子喊:“妈，幺爹又踢我，你来看啦！屁股都被他踢红了。踢得我好疼！妈，你管不管的？”
　　他妈听见了不作声，莫非要这个做嫂子的站在小叔子床面前去骂他？她才不会呢！那小的又高声喊叫着重复同样的几句话，她妈只能张开还没来得及刷牙的臭嘴巴，提高声音回应:“踢死你，你个小讨债鬼！免得你长大了害人！”
　　“讨债鬼”，是水远从小长大一直到结婚妈赐赏给他的名号。在他妈心里和嘴巴里，讨债鬼与宝贝乖乖一样是昵称，自已的幺宝儿子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而大嫂不惜借用“讨债鬼”来骂自已的儿子，其实是明目张胆的辱骂自已！可是，我害谁了？水远心里五肚子火，又伸开脚想踢那小东西的屁股，但想一想又缩了回来。唉！再混几天就回倒口湾去，回去了你们用轿子也把我抬不回来！
　　
　　这次回来住的时间一长，水远就有了寄人篱下的感觉。大哥是个阿弥托佛的老实人，平时话不多。你半年回来一次和天天住在家里，他都不会有什么很大的反应，也不会主动和你聊个天说说话。
　　而大嫂就不一样，她就是这家的主人。你到家里来就是来做客吃她的饭，就得看她的脸色讨她的欢心。否则她拿她两个儿子开骂，搞得你灰头土脸地下不了台。
　　水远发现蚊帐里角落有几个吃得饱饱的肥蚊子，他费了些周折终于用两个手掌拍死了其中的一个。哦哟，满肚子的黑血！水远举到自己鼻子下闻一闻，跟上次腿子被老丈人追赶着，用锹擦伤后流的血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味儿！
　　水远从打架那天回来就像条癞皮狗一样蜷在“娘屋”里了，他天天在家睡觉吃饭不干活儿。有一次大嫂用棍子把一条狗写得嗷嗷叫，她边打边骂：“你滚不滚？你个烂狗日的！你没家呀？只指望到别人家吃白食，滚！”
　　老实巴交的大哥紧张的朝水远瞟一眼，他生怕弟弟听明白了跟大嫂吵起来。水远装糊涂，他也顺着大嫂的意思朝那只狗跌一脚：“滚走！狗东西，身上龌龊得很！”
　　他不是不想家不想三秀和孩子们。倒口湾批斗会那天晚上，他躲在树下亲眼看见爹戴高帽子挨斗；看见五儿回来；看见三秀一手抱着大贵一手牵着桃儿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走……回宋家沟的时候他有气无力地走在最后头，走了一会儿他取下破草帽把它扔掉了。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心烦意乱，腿子拖都拖不起。
　　
　　那天夜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三秀和两个女娃儿了，当时走得急，也没带什么衣服。与其在这里被大嫂子骂挨蚊子咬，还不如回家！三秀刀子嘴豆腐心，让她骂让她打；让她咬几口才好呢！
　　他想起那一年三秀还是个姑娘娃，她提着一篮子瓶瓶罐罐到堤上去。她的胳膊被细篾绳子勒得很紧，裤子挽起膝盖，脚上穿一双梱着草要子的鞋。她被一条老母狗追赶着，吓得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她尖着声音喊：“有没有人啊？”自己从屋外茅坑里站起来，边提裤子边大声喊：“别怕……倒口湾的彭三秀是吧？哈哈！”
　　就那一次，花母狗把三秀送到他面前，他嬉皮邪脸试探着问她找到男人没有，她当时一本正经地回绝了。没想到第二年她姐姐和姐夫哥回了裴家台，三秀请人上门来提亲……这应该就是缘份吧。
　　一晃，他们的大贵都三岁多了。
　　他又想两个女娃。她们是自己身上的骨血。小的出生不久，大的天天睡在他的怀里，脸挨着他的胸口。她的小身体溫热热的，呼吸细微微的，有时她要用细细的胳膊捻着他的耳朵才肯入睡。再后来，她喜欢去大幺小幺床上睡，但过不了几天，她就自已回来蜷在大床上等爹。半夜里醒了，她把自己的小脑壳往爹怀里拱……
　　
　　水远这样想着，收捡一下把自己的东西装在一个包裏里就要回家。没想到她妈一把拦住他，说你两个骷髅子(眼睛)看不清形势啊！彭老幺戴高帽子挨批斗，哪一天有好日子过？三秀也是个背时鬼，摊上这么个爹！你看她姐，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水远说就是你跑到那里鬼闹呵！把民兵招引来了，你安逸了？我天天在你屋里玩，盯着你家的墙壁子盯得眼珠子都发霉了。我要回去！
　　水远妈就骂儿子是讨债鬼，我还不是为你！你以为我愿意撕开脸皮子去耍猴把戏？你要是有本事，把你女人娃儿带回来，他大丫头还不是被女婿带到湖那边去了！
　　水远是读过书的懂些道德仁义的。他两眼一翻脫口而出:“你乘人之危，丟石头下水！（意思是落井下石）把三秀和娃儿弄到宋家沟来？天啰，这缺德事就你想得出！”
　　他妈就骂水远除了一张嘴，滥无鸟用！你跟人家大女婿比都比不得，活该老东西拿锹挑你的脚筋！水远生气了，他反驳道：“哪里挑了脚筋？就是破了点皮流了一点点血，你偏要我到大队医务所包扎起来，装成伤员。可你连一只鸡都舍不得杀给我吃！哼，假心假意！”
　　水远妈听了，举起竹竿子就打过来。她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把你白养了二十一岁，本来指望老了依靠你的。没想到你这个讨债鬼长得标标致致瓜瓜溜溜的，要到彭家里招女婿！哦，是我要你装病的？你个翻鸡瘟的，我当初就该张开两腿把你下水沟里流走的……
　　说时，她眼泪巴沙哭起来。水远见势头不好，就嘟着嘴站住，不再围着桌子跑了。给她打几下解解气也好！反正竹竿子打在身上一点都不疼！
　　
　　水远妈也有她的苦衷，她们两老儿被两个儿子一分为二。老头子在老二那边不仅给生产队放牛拿点工分，今年初春还在家里养了一头小猪娃。他可以到田边寻野菜，到水塘里打猪草。小猪一日三餐吃得饱，长得油光水滑，到了过年不杀个一百多斤才怪！
　　而她自己呢！因为腿子肿，出工下田都不可能。只能在家喂几只鸡生几个蛋，鸡长来长去也就两三斤，鸡蛋都肥了两个小东西的肚肠子。要不然他们能长这么壮？唉！自己一年到头拿不到一分工看不到一分钱，倒还要看儿媳的嘴脸听她的刻薄话！
　　两个儿媳相比，老二的胖媳妇没什么心事，平时话也不多。做什么事说什么理，一目了然水清明白的，没一点弯弯拐拐。而老大媳妇心机深眉眼儿灵活。人前人后，说起话来是水都点得燃灯，死人都被她说成活的。
　　老大媳妇总是觉得婆婆不如爹，分到她头上不公平。曾经几次提出来三年一对换，可老二犟得像条牛，死也不答应换爹妈。说要换可以，连房子都换！爹妈当时给你们结婚做的屋，打的傢俱在宋家沟是数一数二的！
　　说者有心，听者会意，水远妈睡在床上时还流了几滴眼泪。如果老两口不分开住，她还可以跟老头子说说话诉诉苦。可如今分开住在两个儿子家，自已要找老头子拢拢堆睡个磕睡，就好像是偷人找野汉子一样。第二天回家大媳妇盯着她看，看得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恨到地缝里去！那死老头子也不知道主动一些过来老大这边来找她！
　　她本来以为老了幺宝一天天长成人了，可以跟他一起过日子的。没想到他听到风就是雨，想都没想就答应到倒口湾去做上门女婿。脑壳一点屁股一拍丟下妈走了！我白白生养心疼你这么这年，你个讨债鬼哟！
　　水远本来也跟妈一起分到大哥名下。那结婚娶媳妇应该都由大哥大嫂来负责，结果水远到倒口湾做了上门女婿，减省了家里一大笔开销！老大媳妇这才心里平和了一点，从此再也不提爹妈互换的事。
　　水远本想告诉妈，今天早晨大嫂又指桑骂槐赶他走，可万一妈跟她争吵起来，自己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水远有些后悔了，这几年三秀对他是很好的，在倒口湾人前人后时时刻刻照顾他的尊严和面子，而自已都做了些什么呀？妈到倒口湾丢人现眼又哭又闹，老丈人立即被抓走关起来了。这是人做的事吗？
　　
　　这时，有一只鸡飞到桌子上，想吃桌面上几颗细碎的米饭。水远妈举起扎有红布条的竹竿，口里骂道：“呜嘘，呜嘘嘘……你这个烂鸡肝的，那么不翻瘟昵？有人等着吃你的肉喝你的汤。呜嘘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