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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裴五儿回来了

作品名称:人面桃花随风去      作者:天涯暮归女      发布时间:2020-10-07 15:22:09      字数:3252

  大双儿趁妈不注意,从刘院子桥跑过去,来回二三十里路,喊来了大姐夫裴五儿。
  五儿到了稻场,引起很多人翘首以望,倒口湾的人们争相与他打招呼让座位。张麻大和张三五媳妇捉住他的手,眼圈就红了。那些离五儿近的,哪怕是不认识他,对他身份也猜出了大概,对他微笑着点头。
  
  五儿还是那张黑红的脸,两道浓眉下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头发是刚剪过的显得很精神。他穿着一件白色汗杉,露出古铜色结实有力的肩膀。他走到三秀跟前,摸一摸桃儿大贵的头,低头跟她们温存安慰。
  五儿用眼睛扫视着稻场黑压压的人,就把目光投到稻场中间的桌子旁。当他看到弯腰低头挂酒瓶子的爹时,眼睛就湿润了。爹!您受苦了。他嘴巴嚅动了几下,只觉得喉头哽噎,他连忙弯下腰,假装着与桃儿说话,以免让人们看见他落泪。
  
  裴五儿在倒口湾只生活了一年半时间,可他的名字却响亮得很。
  如果有儿子或女婿和家里老人发生矛盾有了争吵,老人会说:“看人家裴五儿都怎么对待幺老头子的?像你这土匪样吗?”若有两夫妻争吵打架,女方就会骂:“你个狗日的,看人家秋米嫁了五儿享的什么福?我跟了你算倒了八辈子楣!”
  更有甚者,秋米那年在倒口湾生娃儿,生不出来时连叫三声“五儿”,这事被接生婆朱三养在周边几个生产队传经送宝发扬光大。
  只要有女人生孩子,到了大人热汗淋漓气力耗尽、而娃儿在母体内滞留挣扎时,朱三养就使出最后一招,鼓励产妇呼喊自已男人的名字。这招果然有效,婴儿听见了母亲急促而真切的呼唤,也放开手脚做最后的冲刺。不一会儿,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来到了人世间。
  有一个笑话在倒口湾朱家垱口口相传经久不衰:倒口湾张三林的媳妇生头胎时,娃儿调皮掏蛋先出脚。那脚伸一伸缩一缩,疼得产妇呲牙裂嘴哭声震天。朱三养说叫你喊啦,秋米不喊她男人的名儿能生出那胖小子?
  产妇大脑疼得脑壳糊里涂里的,她除了疼痛就是嚎叫,她感觉到自己走到了鬼门关口,她真的需要有人拉她一把。于是她闭上眼睛憋足气用尽身上最后的力气,喊道:“五儿,五儿啊!五儿一一”
  娃儿听到母亲的声音,乖乖地把两只小脚拼拢,踹开了软软的生命之门。提出来一看,好家伙!足足有八斤重!朱三养又惊又喜,声音颤抖着向等在外面的人报告:“惦把惦把有八斤重,是个放牛娃!好家伙!不喊五儿他不肯出来哟!”
  外面的人都听见产妇喊五儿,又听见朱三养报喜的声音,她们面面相觑哭笑不得。好在五儿已经离开倒口湾有两年了,否则这大小子的父亲早就跟五儿拳脚相见你死我活了!
  
  五儿的到来,引得稻场上的人窃窃私语:唉,彭老幺的大女婿回来了!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大癞子又举拳头呼口号了,响应的人并不多。离三秀和五儿近的都拉不下脸面来也不愿意打倒彭知喜。知喜伯伯要是被打倒了,这过年过节、男人娶婆娘女人出嫁,谁来写对联的写红囍字的?
  有人有气无力举一下手,然后手垂落在头顶上,就好像抓痒儿似的。嘴里像含了块烧萝卜,语音低喑含糊不清。
  桃儿见了大哥,就把这些天所受的委屈一古脑儿哭诉出来。五儿一边警示她小声点,一边用手掌帮她擦眼泪。然后他把桃儿汗漉漉泪淋淋的脸贴到自己胸口,让她哭一会儿。五儿摸着桃儿的细辫子低声说:“桃儿不哭哦,过几天就要去报名读书了是不是?不哭啊!我们桃儿都是学生了!”
  
  稻场边的杨树枝桠上站着几个看热闹的男娃儿。不知树儿承担不起重量还是他们调皮捣蛋,只听“扑通”一声,有一个娃儿不小心掉水里了。会场顿时乱成一锅粥,马上就有几个妇女大声厉声喊着自己娃儿的名字,这新河的水深得很呢!
  批斗会终于提前结束了,人们站起来活动一下麻木的腿脚和腰身,拍拍屁股一身臭汗回家去。
  那挂树上的几个淘气包,干脆扑到河里游水嬉闹去了。
  
  五儿几大步走到桌子前,他跟朱书记点点头;拍拍大癞子的肩;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来递给每一个在场的民兵。
  五儿走到爹跟前,小声细气儿地叫一声:“爹。”便取下他脖子上的酒瓶子,摘下头顶上的高帽子。大癞子倒也机灵,迟疑了一下,弯腰帮忙解开了彭老幺双手上的绳索。五儿扯起自己的上衣一角,给爹擦擦脸,“爹,儿子不孝,没有早几天来看您,您受苦了!”
  彭老幺心里清楚,桃儿妈按自己的意思跟娃儿们交待好了,家里的大事小事不要告诉大哥。他有他自个儿的家,告诉他了又有什么用?大姐心肠窄,她知道除了哭还有什么本事?
  五儿在朱书记还在朱家垱当队长时就是认识的。这会儿他走近他,恳求道:“书记,我想把爹背回去,让他洗个澡,您闻他身上都发臭了!这万一得了病也不好啊,你看……”
  朱书记望一眼民兵队长,点头答应说:“好,好!你把老人家背回去在家休息两天,他的腿也实在站不起了……”
  民兵队长要张守富也回家休两个晚上,都到了家门口了是不是?
  “贺豪渊家里有没有人在?”他朝人群里喊。
  老地主的儿子儿媳应声而到,他们对书记民兵举手作揖感恩不尽。
  大癞子对这三个人的家属说,回去是可以的,但不能串门不能装病呵。过几天还要到宋家沟开斗争会的!
  
  裴五儿扎起马步在爹面前蹲下来,彭老幺像个孩子一样撇撇嘴,鼻子酸酸的。他闭着眼歪着头趴在五儿宽厚的肩膀上,任由老泪滂沱,打湿了五儿的汗杉!
  三秀一直站在离她爹不远的地方。这会儿她抱着大贵,牵着桃儿,吩咐大双儿脫了爹的鞋子,免得掉在路上了。
  在稻场的角落里,张麻大和她女儿紫荷,二林和他媳妇,还有许家大牛二牛两兄弟都等着五儿和彭老幺。
  女人们嘟嘟嚷囔地骂道:“幺爹遭了难,几天瘦成一张壳!过年写对联,清明给死人子封几个包袱剥削谁了?喝酒也犯法?该死的大癞子,嚼你的蛆!编里编里地说,全是瞎话!”
  大牛说他看见水远了:“哼!还戴的草帽,怕月亮晒黑了?没脸见人呗!”
  三秀说不提他不提他。彭老幺听见有人提宋水远,高一声低一声的连哼两三声。桃儿走到五儿跟前仰着头说二哥很坏,就是他害我爹被民兵抓的!
  五儿轻声安慰爹和桃儿,说我会骂他的。
  
  一行人回到家里,家里有几个婶娘婆婆坐着等着。大肚子落翠坐在摇篮边哄小贵睡觉,张大林的妈,许家大牛的奶奶都说彭幺爹忠厚本份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被人害,这个该死的大癞子!
  亏得五儿回来了。要不,他们又该把幺爹带走了。
  五儿跟大家说了会话就要回家了,众人依依不舍地散了,娃儿们也睡了。
  三秀从灶门口的柴禾堆里扒出一瓶酒来,她藏在背后要爹猜一猜她有什么宝贝东西。
  彭老幺睡在床上,半是清醒半是昏迷。他的眼睛陷下去很深,眼缝里露出很微弱的光。他脸色蜡黄,额上和脸颊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他嘴巴微微张开着,瘦瘦的尖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又灰又白。
  三秀盯着爹看,她觉得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这十几天爹受苦了:“爹,您想喝两口吗?我妈在给您煎鸡蛋呢!”
  爹的眼睛一下子㬹大了。他连忙向门窗膘一眼,低声问:“不是都叫他们搜走了吗?你到哪借钱买的?”
  三秀的眼圈一红回答道:“门闩好了,窗子也塞了布。是长湖那边赶街的……你猜这是谁给您拿来的,猜着了才给您喝!”
  彭老幺摇摇头不想猜,他闭上眼叹一口气,那挂在他脖子上的酒瓶子就好像又压到了他的胸口。
  桃儿妈端着喷喷香的鸡蛋走了进来,放在床头上的一张桌子上。三秀扶爹坐起来,拿出酒,把筷子和碗递到他手上。
  彭老幺喝一口酒,咂咂嘴巴问三秀:“是卖烟叶子的刘老倌子?”
  三秀说:“不是,爹,您还记得三年前蒋台子投湖死了个女人的?您到那里给她写几幅挽联,又封了些包袱,一分钱也没收。您忘了?”
  彭老幺点点头,他还记得那天下好大的雨,他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打着赤脚坐船去的,衣服全打湿了凉凉地贴在后脊梁上。
  三秀接着说:“一晃就三年了,前几天她老倌子来谢您,听说您被抓走,抄家把酒坛子酒瓶子都搜走了。他昨天卖菜回来,专门给您买的一瓶酒藏在篮子里的荷叶里交给我妈。他说您是好人是圣贤之人……”
  彭老幺听了,仰起头把最后一口酒倒进喉咙。他的脸上泛起酡红色,眼睛也有些湿润。有几颗浑浊的泪水滴流下来,挂在他蜡黄瘦削的脸颊上。
  临睡时,彭老幺又惦记五儿来,说他该到家了吧?也不知他回去后会对老大说些什么?老大眼窝子浅,好哭得很!
  
  三秀到大门口去望一望说:“爹,我明天去公社找书记去!爹当国民党兵是被抓的被逼的,爹在堤上拿刀砍人也是被逼的是吓唬人的,再说用锄头打水远,根本就没碰到他……”
  三秀话音未落,听见了爹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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