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偏见

　　石岛主那几句话就像往卓言心里扔了一串鞭炮，一路上都在劈啪作响，火光伴着火药味，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晕晕乎乎地迈着脚步，直到有人唤了声“二公子”，脑海中的噼啪声终于偃旗息鼓，兀自带着几丝余音。
　　苏妈妈站在他面前，柔和笑道：“二公子，怎么失魂落魄的？”
　　卓言立即躬身行礼，道：“阿婆好。”
　　苏妈妈慌忙道：“公子这是干什么，你是主我是仆，不可坏了规矩。”
　　卓言道：“您是晚辈的恩人，任何大礼都受得起。”
　　当年卓越受父亲指使给明小叶灌红花汤，闹出不小的动静。苏妈妈听到尖利刺耳的呼救声，及时带着苏静兰过去解了燃眉之急。
　　需知卓天奇凶狠霸道，容不得不听话的人，一旦知道是苏妈妈通风报信搬去救兵，后果不堪设想。
　　苏妈妈的善举冒着生命危险，难得至极。卓言感激在心，早已不把她当老仆看待，而是温厚慈祥的至亲。
　　苏妈妈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若想报恩，应该报答张厚，不是我。”
　　“为什么？”卓言深感不解。
　　张厚是张诚的大伯，多年来奉命暗中监视苏静兰的一举一动。此人修为极高，来无影去无踪，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潜伏在佛堂附近，就连卓言都察觉不到他的气息。
　　苏妈妈道：“若不是他心怀恻隐之心，夫人怎么可能救下小叶姑娘。更不可能赶到那个小院救阿慧姑娘。”
　　卓言道：“我娘在自家院子走动，还得经过张……伯伯的允许？”
　　苏妈妈颇为不平地道：“你不知道，城主看管夫人极严，出门得拿到通行令牌，在朔风城内不可随意走动。阿慧姑娘死后，城主跟张厚发了好大的脾气，嫌他玩忽职守把夫人放跑了。”
　　“岂有此理。”卓言气恨地道。
　　他恨父亲太过无情霸道，恨自己是个睁眼瞎，这么多年不知母亲形同软禁不得自由。
　　“老人家，听说我母亲是被父亲抢来的人质，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曲折？”
　　苏妈妈脸色一变，往四下里瞧了瞧，压低声音道：“是你祖父的主意，当初夫人有了心上人，被你祖父诬陷为妖族。你外公信以为真，把人活活打死才知道铸成大错。你祖父以此为筹码，夫人若是不嫁，你祖父便会以盟主的身份惩治你外公打死无辜人命的大罪。”
　　那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卓言的祖父恶意构陷，却是无凭无证。他外公打死人命，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数双眼睛看到了。
　　高高在上的大家族打死人命不算稀奇，常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正道盟主死抓着不放，小事也能无限放大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卓言的外公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外面被恶狼盯着，家里被妻女恨着，他更没想到女儿这一嫁等于送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了。为了女儿的安危着想，多年来受卓家摆布，不敢有一丝异动。
　　更可恨卓言的祖父冷嘲热讽，谁让你把一瓢泼出去的水看得那么重，谁让你生不出儿子，活该你被我摆布。我可是有两个孙子，一个继承朔风城，一个继承松风庄，有本事你生个继承人出来。
　　若不是松风庄内有一绝世名医为苏老庄主调理身体，这位老人家早积郁成疾驾鹤归西了。
　　卓言攥紧拳头，顾不上对先人大不敬，怒骂道：“混账东西。”
　　苏妈妈道：“更可恶的在后面，你祖父逼死你父亲的心上人，你父亲把一腔怒火发泄在夫人身上，幸好有松风庄在后面撑着，否则夫人早被你父亲折磨死了。适才他去了佛堂，恶狠狠地给夫人下了一道命令，要她把你留下来。”
　　卓言往明小叶住的地方看一眼，道：“您跟我母亲说，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用管，我很快就会带你们离开朔风城。”
　　苏妈妈愣了一下，问道：“带‘你们’离开？”
　　卓言道：“对，您和母亲一块跟我走，晚辈会好好孝敬你们的。”
　　苏妈妈很向往离开后的日子，随即苦笑起来，道：“二公子，夫人和松风庄互相牵制，夫人一走，苏家怎么办？你没办法把所有人带走。”
　　卓言被自己想象的美好生活迷了眼，没想到更深的一层。苏妈妈点出问题的严重性，他有点傻眼。
　　苏妈妈安慰道：“你有这个心意很好，慢慢来，别着急，先跟我去佛堂见夫人，她想跟你说说心里话。”
　　卓言有些忐忑不安，道：“算了，母亲帮父亲做说客，我会很为难，不听也罢。”
　　苏妈妈道：“去吧，你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卓言心里直打鼓，猜不出“意外的收获”是什么。　　
　　佛堂内窗户紧闭，光线极暗，苏静兰穿着一身白衣，手持佛珠跪在菩萨前，待儿子在身后跪下，幽幽地看他一眼。
　　许久才道：“我给阿慧和胡夫人诵了几日往生咒，希望她们母女来生平安喜乐。”
　　她声音柔柔的，难得的慈祥和蔼。
　　卓言对这种柔柔的声音有着很深的印象。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在大街上捡回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儿。她把女孩儿带回家，洗的干干净净，穿上漂亮的衣裳，喂她吃了一些粥，搂在怀里温声细语地哄了好半天。
　　那是卓言第一次听到母亲柔柔的声音，像摇篮曲，温柔动听至极，铭刻于脑海之中挥之不去，无数个午夜梦回中，他变成小女孩儿躺在母亲的臂弯中，在“摇篮曲”中甜甜入睡。
　　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次听到母亲柔柔的声音，卓言恍恍惚惚，颇有美梦成真的感觉。
　　苏静兰缓缓转过身，目中流露出些许愧悔之意，道：“这些年来，苦了你了。”
　　她横眉冷目狰狞凶恶，卓言知道怎么应对，如今一反常态，卓言反而不知如何是好，垂着头道：“母亲突然这样，孩儿有些不习惯。”
　　苏静兰道：“我知道你带着胡夫人讨公道一事，你和你父亲不太一样。”
　　卓言抬起头，讶然道：“母亲一直讨厌我，难道是认为我和父亲一样？”
　　他抓住苏静兰的衣袖，委屈地诉苦：“您如何断定我和父亲一样呢，很小的时候您就不理我，您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可以教啊，我会改正的。罗姨教的道理我都记着，孩儿一直在努力做个好人。您是我亲娘，为何从一开始就把我当坏人看待。”
　　一个人年龄再大，在母亲面前永远有孩子气的一面。卓言也不能免俗，成熟稳重全抛之脑后，泪水稀里哗啦地往下流。
　　“我……唉！你别哭了。”
　　苏静兰好一阵心酸，她一直相信血脉的神奇，俗话说得好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卓天奇和他父亲一个德行，卓越和卓言当然都会和卓天奇一个德行，霸道凶狠虚伪是刻在骨子里的，天打雷劈也无法改变其秉性。
　　卓言逐渐与卓天奇背道而驰，苏静兰也逐渐改变自己的观念，意识到自己的偏激狭隘。
　　这个儿子一路上跌跌撞撞地成长，一直在努力挣脱卓家对他的束缚。苏静兰有些后悔，从前不该一次次把他推开。母亲几十年的缺席，导致他挣扎得如此辛苦。
　　未老头先白，那眼角上的沧桑风霜，都在无声诉说着她这位母亲对儿子的冷酷摧残。
　　苏静兰擦去眼角的泪花，道：“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今日找你来，也不是为了给你父亲当说客，我想问问你，对妖族鬼族是什么看法。”
　　卓言道：“孩儿想先听听母亲的看法。”
　　苏静兰道：“我的看法被正道人士不耻。”
　　卓言笑道：“有些所谓的正道人士，孩儿根本不屑与之为伍。”
　　苏静兰目光一亮，道：“好吧，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小乞丐，沦落街头受尽欺凌，看尽了世态炎凉。后来他有了一个家，养父是妖，养母是鬼，虽是一妖一鬼，却老实本分，辛辛苦苦种地为生，养活一大家子。他们视小乞丐为亲生子，极尽呵护宠爱。都说人是万物之灵，其实众生平等万物有灵，人有善恶之分，妖族鬼族也不乏憨厚善良之辈。”
　　卓言猜到小乞丐的身份，看破不说破，道：“孩儿从前心存偏见，最近发生了一些事，孩儿已经改观，善恶与身份无关。心存恶念，人既是妖魔。心存善念，妖魔亦是圣贤。”
　　苏静兰流露出喜悦之色，轻轻抚摸他的头发，道：“你和你父亲真的不一样。”
　　卓言轻轻抱住她，道：“娘，我知道您心里苦，孩儿以后会好好孝敬您。”
　　苏静兰出神片刻，感觉很别扭，轻轻把他推开，道：“我没尽过为人母的责任，你也无需尽为人子的义务。”
　　卓言从前对她的怨念已烟消云散，如今只有心疼和悲怜，道：“孩儿也有错，母亲心中有那么多痛苦，孩儿不但从未想过为您分忧解难，反而奢望您无条件的疼我爱我，孩儿从前不懂事。”
　　苏静兰呆了一瞬，愧悔之意更浓。
　　她轻轻抚摸卓言的眉毛、眼角、脸颊，时至今日才发现这孩子长得像她，温柔浅笑的样子像她的老母亲。
　　而从前，她只注意到卓言低头沉默之时和垂头丧气吃瘪窝火的卓天奇如出一辙。
　　偏见是一座大山，害苦了儿子，是时候放下了。
　　苏妈妈在一旁笑道：“好了，母子和好了。”
　　苏静兰轻轻瞄了苏妈妈一眼。
　　她有自知之明，没参与儿子的成长过程，她也不好厚着脸皮接受儿子的孝心。只盼着促成卓言和明小叶的姻缘，算是弥补吧。
　　苏静兰道：“我捡回家的女仆就是你的未婚妻明小叶，这事传的沸沸扬扬，你们想在一起不容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卓言道：“我和小叶早已是夫妻，谁也拆不散我们。”
　　苏静兰道：“你是打定了主意非她不娶，奈何人家自己往后退，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要巴巴地往上凑？”
　　“这与是男人是女人无关。”卓言道，“好媳妇是厚着脸皮捆住的，有多幸福只有我自己知道。”
　　苏妈妈捂着嘴笑，苏静兰嘴角抽了抽，忍住了，道：“真心换真心，哪有把媳妇捆身边的。”
　　卓言道：“孩儿是用自己的真心捆住她的，您不知道那丫头有多野，我可是软磨硬泡的功夫都用上了，脸皮都豁出去了。”
　　苏妈妈在一旁笑得肚子疼，苏静兰也忍俊不禁，今天算是见识到儿子的另一面，更不像卓家的子孙，厚着脸皮追女人，估计他祖父的棺材板已经摁不住了。
　　苏静兰努力收起笑容，正色道：“小叶昨晚和两个狐妖打金库的主意，被我抓住了。这事如果被你父亲知晓，他一定会大做文章，明氏家族的幼女成了大盗，岂不让天下人笑掉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