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客死异乡（上）

　　孙赫实则并不清楚，陶成业为什么会再一次邀请自己前往陵园视察相关的工作，直到陶成业开始大谈特谈陵园下一步的植物栽种计划，孙赫才渐渐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在陵园里面种植银杉？你可得考虑清楚了，这树挺贵的，你得算清楚你的成本造价。”
　　“这我知道，之前也考虑了好多花花草草，但都不如银杉有档次啊！诶，你说市里面的一期绿化工程种了那么多银杉，得花多少钱啊？”
　　孙赫想了想：“是花了不少，一期绿化工程市里面共投入四个亿，据我所知，其中的70%都用来买了银杉。”
　　陶成业叫了起来。
　　“那可是接近三个亿呀！你说这银杉它又不是本地的树种，市里面的需求又那么大，这都上哪儿采购的呀？”
　　“最近的，嘉州就有一个银杉种植基地，不过三两下就让我们买光了。后来市园林局八方派人，去山东、湖南、江西等地，才终于完成了一期的栽种任务。”
　　陶成业把头凑了过来。
　　“这儿就咱哥俩，给哥透露一下，这园林局派这么多人出去采购，里面就没点儿猫腻？”
　　孙赫淡淡地笑了笑。
　　“当然有猫腻！别的不说，光是采购回佣这一块儿就不得了！回来一查，十个里面九个都有问题！”
　　“市里面就没什么处理意见？”
　　“徐书记有过指示，就一句话，要加强监督力度，改变一下目前的采购方式。”
　　“就只说了这么多？”
　　“就只说了这些，而且还是在非会议场合说的，后来就没下文了。”
　　陶成业的眼睛里泛出了光。
　　“那现在市里面还准备采购、栽种银杉吗？”
　　“当然要了，这可是徐书记最喜欢的树！前两天关于二期绿化工程的文件和精神才传达下去，市园林局已经在开始做工作方案了。”
　　“这次又是怎么个采购法？”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听说……是要找几个供应商。”
　　陶成业认为，该是和孙赫交底、摊牌的时候了。
　　“老弟呀，哥有一个想法，想跟你探讨探讨。你看……能不能把这项业务承揽过来，咱们自己干！”
　　孙赫发现，自从和田宏明、陶成业相处了一段时间，自己多少也有了点儿商人的头脑和意识。
　　“你是说……成立一家园林公司，然后承包树种的采购和栽种？”
　　“对呀！这个办法好，简单、快捷、高效！”
　　“你要想干这事儿，起码得去园林局上下活动活动、打点打点。老陶，不是我不想帮你，园林局那边我不熟啊！”
　　“那……园林局归哪个领导分管啊？”
　　“常务副市长肖长勤。”
　　陶成业想了想：“肖长勤？他老婆是不是叫王银珍，管财政的那个？”
　　孙赫点了点头：“没错，就是王银珍，市财政局的副局长。”
　　“你跟这肖长勤和王银珍的关系怎么样？”
　　“说实话，肖长勤我也不太熟，倒是和王银珍打过几次交道。”
　　“你觉得王银珍这人怎么样？”
　　孙赫笑了笑：“不怎么样！心眼儿小，而且很市侩，不像个高级领导。”
　　陶成业却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非常的欣喜。
　　“那就好办！老弟呀，这事儿咱俩合起来干！你有人脉、关系和网络，我有人力、物力和财力，这是天作之合啊！”
　　换做以前，面对这种提议，孙赫一定会避之而不及；而现如今，自己的内心竟如同一片死海，波澜不惊，孙赫觉得自己有些变了。
　　“合起来干？怎么干？”
　　“举个例子，开发房地产修一栋房子，从拿地、勘测、设计、施工、销售到最后的交房，起码也得折腾两三年吧？这园林工程就简单多了，把树买过来，挖个坑再把它种上，不就完了吗？然后咱们让园林局尽快验收，再让财政局尽快付款，不就大功告成了吗？”
　　孙赫略微一思索。
　　“听你这么一说，是挺简单的……不过，照你这方法，岂不是还得让肖长勤和王银珍来配合你才行？”
　　“就让他们参与进来不就行了！你负责打通肖长勤和王银珍，确保咱们能成为这二期绿化工程的承包商。我负责采购、栽种和所有环节资金的打点，最后由王银珍负责快速付款。整个环节天衣无缝、一气呵成！”
　　孙赫感到头脑一阵炫动，太多太多的思绪和想法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兴奋、激动、忐忑、恐惧、担忧……一时之间，孙赫也分不清楚，到底是哪种感觉的比例最高。
　　“这……让我想想……”
　　陶成业拍了拍孙赫的肩膀，为这颗摇摆不定的心送上了最后一颗定心丸。
　　“一期绿化工程，这银杉的利润至少也有一个亿吧？只要咱们办成这件事儿，咱两兄弟就能分了这一个亿！只此一回，就能彻底改变你的现状，你以后还用为买房的事儿发愁吗？”
　　定了，孙赫终于找到了比例成分最高的那种感觉。
　　“能不能说动肖长勤和王银珍，我得先试试……你等我消息。”
　　陶成业笑得很从容。
　　“没问题，我等你的好消息！”
　　
　　
　　当接到通知，郑奇伟和吴劲松要和自己面谈工作时，冯家乐的第一感觉是，这两个贪婪的老狐狸要提高好处费的金额比例。对此，冯家乐是有心理准备的，甚至还做好了更坏的心理准备。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突然，来得有些啼笑皆非，来得让人出离愤怒。
　　郑奇伟和吴劲松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喝着茶。
　　冯家乐走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了两人的对面，将身体倚靠在了沙发上。
　　“两位领导有什么指示啊？”
　　吴劲松放下茶杯，似乎还酝酿了一下说话的感情。
　　“家乐，是这样啊，伴随目前的改扩建工程，陵园和殡仪馆即将迎来一个暂新的变化！我和郑局对将来的形势和工作，进行了深入的交流和探讨，打算对与之相关的部分工作，进行一些规划和调整……”
　　冯家乐把手一抬。
　　“先等等！在那个什么调整之前，二位领导，我倒是想打听一个事儿。”
　　吴劲松愣了一下：“什么事儿啊？”
　　“陵园大门口旁边那栋两层小楼，又是沙盘又是美女的，我进去一看，原来在搞墓位的销售啊！国家的政策制度我多少也知道一些，这墓位得等到陵园竣工、验收以后才能销售吧？怎么这会儿就开始预售了？”
　　郑奇伟也放下了茶杯。
　　“小冯啊，这政策上的事儿我就不打算跟你细谈了，概括地说，这陵园是市里面确定的一项试验性工程，在某些程序上可左可右、可上可下，那都是允许滴！当然，这些也肯定是在可控的范围以内才能进行的！”
　　冯家乐冷笑了一声。
　　“试验性工程？真行啊，连国家的政策制度都能拿来做试验！”
　　“所以说你不懂呢！咱们这项工程是在为城市公益性公墓的开发建设，探索一条可行的发展之路！在这一点上，咱们长州可是走在全国的前列，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冯家乐又冷笑了一声。
　　“我看二位是被那个叫陶成业的地产开发商给洗脑了吧！”
　　吴劲松摆了摆手。
　　“行了，家乐，咱先不说这个了，还继续谈刚才的事儿……根据目前的形势和将来工作的需要，我和郑局研究过了，打算让你搬出殡仪馆，挪到外面的摊位上去经营。”
　　冯家乐一下坐直了身体。
　　“什……什么意思？什么叫搬出殡仪馆，挪……挪到外面去？”
　　“跟你直说了吧，外面那刘氏兄弟，你认识吧？你呀，就搬到他那个摊位去，他们再搬进来！”
　　冯家乐叫了起来：“凭什么啊？凭什么他们搬进来，要我搬出去！”
　　郑奇伟在尽量地把自己的语气放得和缓。
　　“小冯啊，你在那个位置上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了吧？你知道外面有多少闲言碎语吗？那可都是吴馆长替你挡下来滴！这人要是处在风口浪尖上，适当地退下来避一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要懂得见好就收！”
　　冯家乐也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二位领导，那我也提醒你们一句。就在前天，你们还从我这儿领取了每月的合作费！这还不到48小时，就翻脸不认人了是吧！”
　　“诶，话不是这么说滴！你占据特约经销商的独家位置，我们收取合作费，那叫各取所需、各司其职！咱们可是互不相欠呐！”
　　吴劲松接着说道：“家乐，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永恒的合作关系！这样吧，我们再给你三天时间，让你再缓一缓。三天以后，你可得顾全大局，按我们说的去办，别再让大家为难了，好吗？”
　　冯家乐嚯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好，我去！我去你妈的蛋！”
　　
　　远离纷繁复杂的工作，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段风丽终于体会到，什么是风一样的自由。
　　西双版纳的山山水水，既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如果没有情感的纠葛，没有利益的搅动，这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每一天的上午，冯成忠都会拿着鸡毛掸子擦拭货架上的灰尘。
　　段风丽来到了小卖部前。
　　“老板，来一瓶矿泉水。”
　　冯成忠从货架上取下一瓶水，递给了段风丽。
　　“姑娘，听口音，你是扬德那边儿的人吧？”
　　“是啊，我是长州的。”
　　冯成忠笑了笑：“巧了，我也是长州的。”
　　“我也觉得您的口音跟我是同一个地方的。大叔，您贵姓啊？”
　　“免贵姓冯。”
　　“冯大叔，您是退了休才到景区来开店的吗？”
　　冯成忠苦笑了一下：“我啊，是被别人架到这儿来的。”
　　段风丽笑了起来。
　　“您可真幽默，是被您老婆还是被您儿女架到这儿来的呀？”
　　“我是被两个不认识的人给架来的……”
　　冯成忠长叹一口气，转身继续给货架擦拭灰尘。
　　段风丽看了看冯成忠的背影，默默走到小卖部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冯成忠擦拭完了货架，从小卖部里面走了出来。
　　“姑娘，你还在呀？”
　　“多休息一会儿再赶路。大叔，您坐啊。”
　　冯成忠在段风丽的对面坐了下来。
　　“冯大叔，您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出来听听，看我能不能帮您？”
　　冯成忠看了看段风丽。
　　“姑娘，有些事情我也想说出来，让人替我分担、解忧，可我怕……真的说出来，反而会害了你呀！”
　　“大叔，我是监委的工作人员，您有什么事情可以放心地告诉我，就算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以内，我也可以转到与之相关的其他司法部门。”
　　冯成忠不禁又惊又喜：“你是监察委员会的人？那太好了！”
　　段风丽放下了手中的瓶子。
　　“怎么，您的事儿还真在我的工作范畴以内？”
　　冯成忠抬头望向了天空。
　　“在这么远的地方还能让我碰见监委的人，这是天意呀！看来，连老天爷都在想办法让我申冤呐！”
　　“大叔，您别急，慢慢说。”
　　“我叫冯成忠，是长州顶福天际陵园公司的总经理，这家陵园公司是在十几年前由我和东山殡仪馆合资组建的一家公私合营企业。不久前市里面批了300亩地给陵园，准备对殡仪馆和陵园进行改扩建，我呀，没捞着这个机会，被人给赶到这儿来了！”
　　“您作为陵园公司的股东，这改扩建的工程里面应该有您才对呀。”
　　冯成忠有些欲哭无泪。
　　“本来就是嘛，可市里面指派了一个叫做陶成业的地产开发商，来协助开展这项工程。他一来，民政局的局长郑奇伟和殡仪馆的馆长吴劲松，就想方设法、软硬兼施地把我给逼到这儿来了！”
　　段风丽大吃一惊：“什么？陶成业！是那个帝豪集团的董事长陶成业吗？”
　　“没错，就是他。”
　　“他们是以什么理由把你给踢开的呢？”
　　冯成忠叹了一口气。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一年前，公司的账上还有四千万，郑奇伟和吴劲松老想着把这钱提出来搞点儿别的投资，我一直没同意。恰逢那段时间股市的行情看好，郑奇伟和吴劲松三天两头地给我做思想工作，我呢，终于也没守住底线，就把那四千万给提出来，投进了股市里面。”
　　“这钱投进去以后，有收益吗？”
　　“你还别说，因为当时行情看涨嘛，我们小试牛刀，还真就赚了几百万！这可把郑奇伟和吴劲松给乐坏了，他们主张把这钱先拿去旅游消费，剩下的再平分，然后我们三个就去了泰国、澳门。可谁想到回来之后，这郑奇伟和吴劲松的想法就变了。”
　　“哦，他们又打算干什么呢？”
　　“旅游之后，钱花掉了一部分，分到每个人头上的就不多了，这下子郑奇伟和吴劲松又不满意了！他们打算再进股市，看准时机再捞一把！”
　　“那这二进股市的情况怎么样呢？”
　　冯成忠苦笑了一下。
　　“这股市瞬息万变，等我们再进去的时候，行情就全变了！亏了几百万才脱了身！这一下郑奇伟和吴劲松就更不能自拔了，到手的钱飞了，还能不想办法捞回来？然后就把剩余的资金接二连三地拿去炒期货、炒外汇，还拿到澳门去碰了碰运气！”
　　“最后的结果呢？”
　　冯成忠哀叹了一声：“还能怎么样？赔了个精光呗！”
　　“也就是说，陵园公司的账上已经没有钱了，是吗？”
　　冯成忠两手一摊。
　　“已经赔光了，哪还有钱呐！事发之后，郑奇伟和吴劲松拉着我订立了攻守同盟，绝不对外泄露此事，不然大家都有麻烦！哎，我也有责任呐！如果当初我坚持原则，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情！”
　　“那后来……是不是又碰到市里面计划对陵园进行改扩建这件事情了？”
　　“可不是嘛，市里面的原则是只给地，开发资金要陵园自己想办法。”
　　“就不能招商引资吗？”
　　“按照市里面的政策制度，城市公益性公墓的开发是不允许招商引资的，因为考虑到陵园公司公私合营的特殊性，在完成这项工程，按比例结算收益以后，我也是要退出陵园公司的。”
　　“可当时陵园公司已经没钱了，郑奇伟和吴劲松是怎么做的呢？”
　　“他们向市里面打了报告，说陵园公司规模小、资金少，不能支撑这么大的工程开发，没多久市里面就指派了陶成业过来。可陶成业的人和资金要想进来，就得有一个合法的位置，于是郑奇伟和吴劲松就想到了要用陶成业来代替我的位置，不顾一切地把我给逼走了！”
　　段风丽冷笑了一声。
　　“这个时候，他们肯定不会再记得什么攻守同盟了吧？”
　　冯成忠已几乎是在哀嚎。
　　“陶成业一进来，这项工程就能启动了，他们哪还会想到我！姑娘，那亏掉的四千万里面，可还有我自己的股本金在里面呀，他们这一赶我走，完全就是置我于死地啊！”
　　“他们这么不顾一切地赶你走，除了能让这项工程启动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利益的因素在里面？”
　　“那是肯定的！我算过了，只要销售顺利，陶成业至少能赚两、三个亿！郑奇伟、吴劲松和陶成业能不清楚吗！而且，你敢保证，郑奇伟和吴劲松不在里面分一杯羹吗？”
　　“他们把你赶到这儿来，就不怕你回去揭发他们？”
　　冯成忠又苦笑了起来。
　　“他们当初为了把我赶走，差点儿没把我打死！在这个地方，每天都有两个人看着我，我还能到哪儿去？”
　　“也就是说，你已经被他们软禁了！还有啊，冯大叔，那四千万当初是怎么拿出来的呢？”
　　“按规定，这钱要我和吴劲松共同提出申请，再由郑奇伟签字同意才能提出来，可当时的情况是，我们没走这个程序就把钱拿出来了。”
　　“那就是挪用了……可问题是，没有吴劲松和郑奇伟的签名，你很难说明这件事有他们两个的参与，他们可以反过来说，这是你的个人行为！”
　　冯成忠点了点头。
　　“我也看得很明白，没签字第一是可以规避责任，第二呢，如果赚了钱就不用入公帐，还能分钱！不过，当时我也留了一手，在我和郑奇伟谈这个事儿的时候，我偷偷地录了音，可以证明这事儿是由郑奇伟首先提出来的，而且也是他坚持不签字的！”
　　段风丽转忧为喜。
　　“那就有办法了！冯大叔，这些录音还在吧？”
　　“都还在，我放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对了，还有一件事儿得告诉你，多年以来，我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让我儿子冯家乐做了殡仪馆里面唯一的骨灰盒特约经销商，作为回报，郑奇伟和吴劲松每个月能从家乐那里拿到三万元和两万元的合作费。”
　　段风丽吃了一惊：“每个月都要拿？那岂不是……像在领工资！”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从长远来看，家乐那个特约经销商的位置铁定是保不住的，说不准哪一天，他们也会把家乐赶走，甚至做得更绝！”
　　冯成忠带着祈求的眼神看着段风丽。
　　“姑娘，我希望你回到长州，替我看看家乐的情况，总不能让他也像我这样流落异乡吧？”
　　段风丽点了点头。
　　“我会注意他的。还有，您用书面的形式把今天说过的话全都写下来，越详细越好！明天一早就交给我，我得尽快赶回长州！”
　　朱立和陈小树出现在了冯成忠的视线之中。
　　冯成忠压低了声音：“他们回来了！明天再谈……”
　　朱立笑着走了过来。
　　“哟，冯老头，看不出你一把年纪，还有心思泡年轻姑娘啊！”
　　“别胡说了！人家是顾客！”冯成忠站起身，向屋内走去。
　　陈小树停下脚步，带着异样的眼神看了看段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