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北饭店

　　入夜时分，日租界最繁华的旭街，游人川流不息。这条街道，是贯通日租界的主要千线，两旁商店林立，交通畅达。由于与南市毗邻，故而影剧院、饭庄、茶楼、赌场、妓院多集中于这一带，成为娱乐中心，被日本人自诩为“不夜城”。这时候，只见梅亚男从一家化妆品商店走出来，沿着华灯初上的旭街，左顾右盼地向前走着。不一会儿，她在一个十字路口处拐了弯儿，并且加快了脚步。走过两个路口，她忽然转过身来，慢慢地往回走。就在这一霎那间，她清楚地看见一条黑影，倏忽闪进路旁的小胡同。她不禁冷冷地笑了笑，瞅见离她不远处停着一辆带斗的三轮车，便走了过去。
　　“小姐，”蹬三轮的车夫殷勤地问道，“你去哪儿？”
　　“大北饭店。”
　　梅亚男说完，便跳上三轮车。车夫素知大北饭店是个什么样的所在，禁不住打量了一眼梅亚男。微弱的灯光下，他看见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慌忙避开了她的视线。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女人，心里想多看几眼，却又不敢抬起眼皮。于是，他赶忙跨上车座，蹬着三轮车向大北饭店的方向奔去。梅亚男坐在车里，不时回头张望，直到确认那个黑影没有走出小胡同，才放下心来。
　　不大工夫，三轮车在大北饭店的门前停下来。梅亚男付过车钱，便匆匆地走进了饭店大门。车夫望着梅亚男那苗条的身影，愣了好一会儿才蹬车离开。他那副神情，好像为梅亚男走进全市闻名的毒窟而惋惜。
　　其实，梅亚男也并不情愿走进这样一个龌龊的场所。大北饭店开灯供客的丑闻，她曾经写过专题报道进行揭露，却被主编将稿件压了下来，不准见报。说起来，在旭街这一带，公开制造或贩卖吗啡、海洛英等毒品的日本商店，足有一百六十余家，而开灯供客及贩卖鸦片的土庄和烟馆，也不下五百余家。毒品的贩运，受到日租界当局的公开庇护，做为汉奸报纸的主编，岂能允许《庸报》刊登揭露贩毒内幕的文章。然而，今天晚上梅亚男来到大北饭店，却是为了会见吴传宇。
　　梅亚男一走进大门，便有一个保镖模样的人迎过来，十分客气地同她打过招呼，便引着她走上二楼，来到一个房门前。保镖用手指敲了敲房门，便让身到一边。门开了，只见吴传宇满面笑容地站在那里．显得十公高兴。
　　“梅小姐，”吴传宇笑嘻嘻地说道，“你如约前来，敝人不胜荣幸。快请进！”
　　梅亚男信步走入房间，说：“吴先生，我真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请我到这个地方来？难道说，你要请我抽大烟？”
　　“你真会讲笑话。”吴传宇说道：“你仔细看看这个房间，有烟具吗？”
　　雅致的房间里，确实没有预备烟具。但是小圆桌上，却摆着丰盛的酒宴。梅亚男笑了笑，径自坐在沙发上。同来的保镖，从外面轻轻地关上了门。
　　“吴先生，”梅亚男从手提包里取出女人吸用的香烟，点燃一支说，“请我吃饭，也须事先打个招呼。况且，我从来不在这种地方赴宴，空劳你费神啦！”
　　吴传宇哈哈笑道：“这不过是有备无患，哪里算得上宴请。梅小姐，我对你的仰慕之情，非言语所能表达。如果肯赏脸小酌，实乃三生有幸。当然，我是不会勉强你的。”
　　梅亚男说：”我想，你对我的仰慕，不会单纯是因为我的相貌吧？”
　　吴传宇认真地说道：“梅小姐，论你的相貌，有闭月羞花之容，论你的体态，有沉鱼落雁之姿。无论你是浓妆还是淡抹，都堪称绝代佳人。这津门上下，几乎没有一个女子能同你媲美。我虽然不是一个盖世英雄，却也曾是骋驰疆场、叱咤风云的人物，有生以来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姝丽女子。而更令我仰慕的，却是你的超人才华。你的聪明智慧，你的翩翩风度，无一不在我的心里留下强烈的印象。梅小姐，我不叹萍水相逢，但恨相识太晚。倘若你不介意，可否以薄酒敬你一杯？”
　　梅亚男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在欣赏吴传宇的表演，待他把话说完，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吴先生，你对我的美丽，很形容了一番，但是对我的才华，却是轻描淡写，让人听了太不过瘾。据说，你是一个经常出入秦楼楚馆的风流人物，怕是只会恭维女人的长相，不会赞赏女人的才华吧？”
　　“这……”吴传宇显得十分尴尬，呐呐地说，“梅姐，不怕你笑话，我本来是个扛枪杆子出身的粗莽之人，没喝过多少墨水，故尔一见到你这样有学问的女秀才，便口笨舌拙了。其实……”
　　“其实你的口才还是蛮不错的嘛！”梅亚男不无嘲弄弄说道，“女人最爱听恭维话，而你恰恰把我说得天花乱坠，让人心里很是个滋味儿呢！不过，恭维话说完之后，咱们该谈点儿正经事啦！”
　　吴传宇忙说道：“言之有理。你是个记者，自然最关心当前的时局。我想就这个问题，同你畅谈几句。大日本帝……”
　　“不，”梅亚男拦住吴传宇的话头，说，“日本人想在中国干什么，昭然若揭，我不感兴趣。如果你想谈谈赵若汶先生死后，，日租界的达官贵人有些什么反应，我倒可以听听。”
　　吴传宇眼珠一转，觉得这是攻击高润善的大好机会，便信口开河地说道：“由于赵若汶死得不明不白，社会上自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传闻。有人说，他是突然发病死的；也有人说，他是被老婆折腾死的；还有人说，他是让恐怖组织‘桃花党’害死的。无论哪种说法，都有一定的道理。而我所要谈的，却不是讨论赵若汶究竟死于何种原因。”说着，他故意顿住了话头，为的是使梅亚男的注意力更加集中，直到梅亚男目不转睛地瞅着自己，才继续说道，“如果赵若汶是因病而死，大家不免会产生‘猩猩惜猩猩’的感情。如果他是死于老婆之手，那只能说他活该倒霉。但是，令人感到惶恐不安的，却是最后一种离奇的说法。想必你也知道，关于‘桃花党’的传说，日甚一日。它就像一个看不见的魔鬼，时隐时现。在我们中间，恐惧心理最严重的，大概要数孙竹光了。于是，就引出一段荒唐可笑的故事。”
　　梅亚男被吴传宇的讲述吸引住了，一双秋水欲滴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吴传宇。这种神态，更加助长了吴传宇的谈兴。
　　“说起来，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足为奇。”吴传宇颇为卖弄地说道，“流氓成性的高润善，在津门是个吊膀子专家。他与孙竹光的老婆殷美秀，早已勾搭成奸，就连孙竹光本人也十分清楚。于是，高润善和殷美秀暗中串通，利用赵若汶之死，大肆渲染‘桃花党’骇人听闻的传说，至使孙竹光胆战心惊，企图逃往上海避难。如此一来，正中高、殷二人的下怀，他们可以乘孙竹光离开天津之机，尽情寻欢作乐啦！可悲的是，孙竹光明明看破了那对狗男女的用意，却为了保全性命，甘愿戴上绿帽子。于是，高润善便设法替孙竹光买好了今天夜里的火车票，只等孙竹光踏出家门，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钻进殷美秀的被窝啦！”
　　梅亚男听罢，不由得淡淡一笑，说：“类似的社会艳闻，我听的简直烦腻透了。谁敢说这个故事，你没有添油加酷呢？”
　　吴传宇信誓旦旦地说：“我讲的都是实情，若有一点儿掺假，天打五雷轰！”
　　“算了吧！”梅亚男站起来说道，“我也不稀罕你起誓。单就高润善今晚约我去跳舞，我也不相信他会钻进殷美秀的被窝。”
　　吴传宇一听梅亚男要去陪高润善跳舞，顿时醋性大发，失态地叫道：“你既然答应了我，为什么又去会他？”
　　梅亚男沉下脸来，说：“吴先生，我答应了你什么？又为什么不能去会他？”
　　吴传宇语塞了，怔怔地瞅着梅亚男，急得额头上冒出了汗。
　　“我不想怪罪你的失礼。”梅亚男平静地说道，“在报馆的眼里，高润善比你更有诱惑力。而我做为记者，不得不屈从主编的旨意。尽管如此，我却更敬重你的直率，所以宁肯误了高润善的约会时间，也要来看看你。这一番苦心，你难道还不理解吗？”
　　吴传字长叹一口气，说：“可是你也该理解我啊！”
　　梅亚男温柔地说道：“吴先生，你对我的一片情谊，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你要替我想一想，如果我得罪了高润善，他就会对我进行报复。”
　　“报复？”吴传宇瞪起了双眼，“他敢碰你一根毫毛，我就拧下他的脑袋！”
　　梅亚男笑了笑，说：“他自然不敢动我一指头。可是，他若是在日本人那里告我一状，神不知鬼不觉，就会叫我吃尽苦头。慢说他请我跳舞，就是叫我去他的卧室，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其实，为了我，你也不必生真气，好歹应付他一下，总比进日本宪兵队喝辣椒水强。”
　　吴传宇气急败坏地说：“妈拉个巴子！就算他有三头六臂，惹得老子发了火，照样宰了他！”
　　梅亚男吃惊地问道：“你，真敢宰了他？”
　　吴传宇发狠地说：“我与他早有宿仇，忍到今日，也算便宜了他。他若知趣，就别给我添堵。若是不知好歹，我就敢亲手崩了他！”
　　梅亚男一把抓住吴传宇的手，说：“吴先生，自古美人爱英雄，就凭你这胆量，我也不枉认识你一场。不过，说说倒是不妨，可千万不要真的动手。你虽然曾骋驰疆场，但毕竟是过去的事情，那枪法能不生疏？我也知道你手下有能干的兄弟，可这种事情万不能派他们去做。你若是体谅我，就别叫我担惊受怕。况且，闹出去大家脸面都不好看。”
　　吴传宇感到梅亚男的手在微微发抖，便一把抓住揽在怀里，说：“梅小姐，你不用害怕。天塌下来，由我顶着，与你不相干。只要你肯跟我好，我情愿为你当牛做马。”
　　梅亚男点了点头，慢慢地把手抽回来，说：“既然你有心于我，就不必计较一朝一夕。今天晚上，我听从你的话，不去陪高润善跳舞。可是，我也不能留在你这里，免得引起他的怀疑，反倒误了你的事。”
　　吴传宇顿时感到心花怒放，便抑制不住要去吻梅亚男。梅亚男一个闪身，躲开了吴传宇凑过来的大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
　　“梅小姐，”吴传宇讨好地说，“别生我的气。我一时得意忘形，竟忘了深浅。”
　　梅亚男说道：“你记住，我不是一个轻薄的女子，也不是凭花言巧语就能哄骗的女人。你只有拿出实际行动，我才相信你的真心。”说完，她就打开房门，匆匆地走了。
　　吴传宇追到门口，直到望不见梅亚男的身影，才重新回到房间。他来到圆桌旁坐下，满满地斟了一杯酒，仰脖喝了下去。那酒进入肚里，仿佛燃烧了起来，这才猛然想起酒中放入了春药。他突地跳了起来，奔到门前一把拉开了房门，看见自己的保镖正站在门口发呆。
　　“快去！”吴传宇大声叫道，“给我找个女人来！”
　　保镖愣愣地瞅着吴传宇，不明白他为什么放走了刚才那个天仙般的美人。直到瞧见吴传宇一副急皮怪脸的样子，才一溜小跑地奔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