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居心不良

　　赵若汶的死讯，很快传到了孙竹光的耳里，他不免感到胆战心惊。他虽然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又被内定为“治安维持会”的秘书长，胆子却小得不如一只老鼠。三天前，在吉野公馆召开的秘密会议上，他就被吉野川秀的警告吓得坐立不安。就连昨晚举办的消夏舞会，他也借口身体不舒服，没敢露面。今天下午，当他得知赵若汶死于自己的卧室，越发感到他的住宅也不安全了。于是，他便生出一个逃生的念头，想去上海避难。
　　说起来，他是靠日本总领事有田八郎的势力而发财的资本家。后来，有田八郎调回国内升任日本外相，他才投靠了吉野川秀。但是，吉野川秀并不喜欢他。这其中的原因，自然与他的胆小如鼠有些关系。吉野川秀之所以让他担任“维持会”的秘书长，一来是由于高润善的力荐，二来是有碍有田八郎的面子。
　　然而，离家出走，又谈何容易？首先，他无法带走夫人。偌大的家业，总不能交给外人料理。好在上海滩是个花花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人。但是，老婆是个水性杨花，他守在跟前，她还要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若是他远走他乡，说不定会把野男人招到家里来鬼混。那样一来，岂不坏了自己的名声？其次，丈母娘是个刁钻的老家伙，心眼多得像狐狸一样。倘若趁他不在天津，和闺女串通一气，挖他的钱柜子怎么办？更令他担心的是，战事发展很快，日军占领天津指日可待，一旦那时自己赶不回来，好不容易捞到的“秘书长”，岂不为他人所夺？再说，吉野川秀对他并没有多大兴趣，对于他的出走会持什么态度呢？倘若以此为借口，象甩包袱一样把自己踢开，到那时哭爹也来不及啦!
　　孙竹光思来想去，拿不准主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走吧，怕丢了钱和官，不走吧，又怕丢了命。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老婆殷美秀一阵风似的走进了起居室。
　　梯竹光，”殷美秀惊慌地喊道，“赵若汶死了，你知道吗？”
　　孙竹光叹了一口气，说：“这个倒霉的消息，几乎传遍了天津卫，我能不知道吗？说不定哪一天，我们这些人也会遭到攻击。”
　　殷美秀说：“前两天你就对我说，吉野先生叫你们多加小心，别做了刀下鬼。这话才说了几天，赵若汶就丧了命。竹光啊，你若是有个好歹，叫我怎么办哪！”说着，她竟抹开了眼泪。
　　“慌什么？哭什么？叫唤什么？”孙竹光烦躁地说，“我死了，还怕没人照顾你？出不了三天，你就又是一个新嫁娘！”
　　殷美秀闻听，一头撞进孙竹光的怀里，又哭又喊：“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忘了我当年的好处！没有我，你能认识日本人？没有我，你能创下这份家业？没有我，你能当上秘书长？挨千刀的，你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呀！你这是恩将仇报呀！”
　　这一顿叫骂，羞得孙竹光无地自容。他恼羞成怒地一把推开殷美秀，差点儿没砸了身边茶几上的茶壶。殷美秀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又蹬又踹，再也不肯起来。正在两口子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外面传来了皮鞋响声，接着门口出现了肥胖的高润善。孙竹光一愣，忙用脚碰了碰殷美秀，并向她丢了一个眼色。其实，殷美秀早巳听到了门外的响动，却故意要给孙竹光难堪。
　　“哦呀呀！”高润善大笑着走进来，“嫂夫人这是唱的哪出戏啊！”
　　殷美秀这才止住哭闹，忙爬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嘲地说：“高先生，你也不让人通报一声，就径自闯入人家的居室来啦！偷看人家的丑事，不觉得有失君子体面吗？竹光，你还傻着干吗？还不快给高先生斟茶！”“
　　高先生，”孙竹光尬尴地说道，“让你见笑啦！快请坐，这是刚沏好的龙井茶，还热着呢！”说着，就给高润善斟茶。
　　高润善坐下来说：“想我也不是外人。夫妻俩有什么过不去的，要闹成这副样子？”
　　殷美秀赌气说道：“眼下局势不稳，时常闹出暗杀的事情，搅得人心惶惶。我担心竹光有个三长两短，不过念叨几句，他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说上一堆不着边际的骚话。那心就是叫狗吃了，也不该没了人样子呀？”
　　“唉，”高润善深表同情地说，“处在这样的时期，家家如此啊！莫说像你我这般的家庭深感不安，就是戒备森严的吉野公馆，还不是照样闯进持枪的歹徒？尤其是赵若汶的不幸，更令人心惊肉跳。可俗话说，内不和则外不顺。人家还没有动手，自己先打了起来，岂不是忧中添悲？依我说，大家不如坐下来，计谋出个万全之策，比这样吵吵闹闹胜似百倍。”
　　殷美秀唉声叹气地说：“我也是这么个想法，可他却一点儿也不理解人家的心情，竟拿屁话伤人，谁受得了？”
　　“我心里就好受吗？”孙竹光有些不服气地说，“这两天，我一直就在苦思冥想，却琢磨不出个好办法。刚才我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可偌大的一摊产业，总不能丢下不管。再说，吉野先生又会怎么个看法？可若是不走，就是雇上十个保镖，还能强过吉野公馆？我的思虑，你能够理解吗？”
　　高润善说：“竹光兄，你讲得不无道理。走有走的好处，不走有不走的难处。至于吉野先生那里，倒也不必去考虑。他曾说过，眼下需要我们自己保卫自己，否则就会成为刀下之鬼。我们不但很难得到吉野公馆的帮助，甚至无权接受日本警察署的庇护。不瞒你说，尽管我请了几位武林高手做保镖，夜里睡觉也常常惊醒。”说着，他加重了语气，出一层恐怖的色彩，“你也许听说过那个神秘莫测的‘桃花党’，它不但神出鬼没，而且嗜血成性，谁敢担保赵若汶不是被它杀害的？”
　　孙竹光闻听，禁不住嘴唇直哆嗦。社会上有关“桃花党”的传闻，简直令人毛骨耸然。它就像一个可怖的幽灵，在很多人的心里投下了一片阴影。谁也说不清那是一个怎样的秘密组织，谁也说不出在哪里可以找到它的行踪。越是如此，人们也就越喜欢谈论它，越相信它的存在。尤其对于胆小的孙竹光来说，就像一个爱听鬼故事的小孩子，越是害怕，越是想听。在他的肚子里，不知装了多少关于“桃花党”的鬼怪式的传说。此刻，他听罢高润善的话，眼前便浮现出笼罩着神秘色彩的一朵朵桃花，以及血淋淋的尸体。
　　“高先生，”孙竹光有些结巴地说道，“既然吉野先生不会责怪，上海也正好有一笔生意需要我去洽谈。我想趁此机会走一趟，免得我留在天津，让美秀为我担惊受怕。只是吉野先生那里，还须烦你替我美言几句。”
　　高润善看了一眼殷美秀，说：“吉野先生那头，我倒是可以替你说上几句话。只是嫂夫人这边，我不好大包大揽。务必你们商量妥当，才好采取行动。免得嫂夫人嘴里不说，心里却在暗暗恨我，好像是我把你摔掇走了似的。”
　　孙竹光听罢，心中不由得气恼，肚子里止不住一个劲儿地骂。你高胖子真不是个东西，偷了人家的老婆，这会儿却装起正经人来啦！他明知道自己走了之后，这起居室就会成为高润善的乐园，可毕竟命更重要。况且，绿帽子早就戴上了，何必在这关键时刻，却把个醋瓶子掛在腰带上呢？
　　“关于美秀这边，无须我多做交待啦！”孙竹光不无挖苦地说，“我离开天津之后，即使不拜托你高先生，你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高润善不由得红了脸，说：“当，当然，自家兄弟何必多说客气话。你走之后，我也要深居简出。但求大家保得一个‘平安’，待皇军进入天津城，天下就太平啦！”
　　殷美秀心里乐滋滋的，脸上却装出一副苦相，说：“竹光，你就不能带我一块去上海吗？”
　　孙竹光瞥了老婆一眼，情知她说的是违心话，那气就不打一处来。碍着高润善在跟前，自己又不好发作，竟把个黄脸憋成了猪肝色。殷美秀见此情景，便不敢多间了。她向高润善偷偷丢了一个眼色，示意他早点儿离开房间。
　　“竹光兄，”高润善乖巧地站起来说道，“关于去上海的事，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能不走还是不走的好。明天我听你的信儿。如果你坚持要走，就给我打一个电话，我派人给你办包厢。到了上海，给我拍个电报来，写明通讯地址。万一时局好转，需要你立即回来走马上任，我好及时通知你。”
　　高润善说完，不等孙竹光回答，便拱了拱手，扬长而去了。孙竹光呆呆地站在那里，竟忘了送客。殷美秀扭了一下腰肢，想去送送高润善，见孙竹光没有挪步，也就打消了送高润善的念头。她为了讨好孙竹光，便蹭到丈夫的身边，卖弄风情地用手搭住他的肩头，娇滴滴地偎依过去。不料想，这个举动竟勾起了孙竹光的心事。只见他把手一甩，害得殷美秀闹了个趔趄，把一张白脸都气红了。孙竹光也不理会，径直冲出了房间，钻进他的书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