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苦日子里面五味杂陈

　　二强从葛优德一进门就预感到是来说还钱的事。他不想回避，也不能回避，只是压抑地主动说起：“大哥，实在是……我借你的钱，两年之内要是还不上，我自己把这条腿再砸断他！”
　　葛优德今天上门本来就是要说还钱一事的，可二强确有他的难处，要钱话装在肚里像有个大秤砣压着，怎么都张不开口提说。尽管自己的困难明摆着，急需用钱是事实，他能张口说别的话，却吐不出“还钱”这两个字。听二强这么一说，就势插入软软的难为情的实话：“二强呀，看你把话说得多离谱。还钱归还钱，咱兄弟归兄弟，你就是把胳膊腿全弄坏了也变不成钱哪，咱掂量着看，看这事怎么解决。”
　　二强的歉意心理到了枯竭的程度，干巴巴地难为情地说：“那，那现在我说啥也还不上你的钱呀。对不起，大哥。”
　　二强老母听着他们说话觉着很是尴尬。忽然她想到了该招呼葛优德中午在家里吃饭，于是站起身说：“优德你们俩坐着啊，大娘出去买点儿菜，中午一块儿吃饭。”说罢她起身离去。
　　葛优德左右不是地对二强道出了心声：“二强，你还不上钱我理解，但我在家里就跟坐在火鏊子上焙一样。那个专利碗等着生产，家里没钱，你嫂子瞪眼跟我过不去，说不了三五句话就得吵起来，我这屁股上都快冒烟了呀。”
　　二强只能是满脸愁容疲软地说：“真难为你了，我能想到这些。换了我也是这样。”
　　葛优德很作难，像是在讨要明证一样，说：“我说这话你信不信，我要有一点办法，决不在你这种情况下向你讨要这两万块钱，这不是朋友的做法。”
　　二强非常理解，他微弱地点点头，咯咯讷讷地说：“哥，我信你的话。可，那，那什么，我现在说啥也没能力还你的钱呀。”
　　“唉——”葛优德长叹一声无语了。
　　一阵尴尬，相互无语。二强喃喃地说：“大哥，你稍微缓缓，让我再想想办法，过些日子再……”
　　“好吧，只能这样。”
　　内心里的烦乱在翻搅着葛优德，他惋惜地说：“二强，这件事我这样做，反倒觉着很对不住你，向你要钱我感觉脸上实在挂不住。”
　　二强连忙抢嘴说：“别这样大哥，你做得对。当初有言在先，这完全是我的责任。你要生产碗，确实需要钱，我理解。”
　　葛优德自我惭愧地摇摇头，掩饰不住内心的尴尬，很遗憾地说：“咱俩要是没有你借我钱这事，该是多好的朋友啊。”
　　“大哥，没事的，咱们这还是好朋友啊。我知道你的苦处。只是我……”
　　葛优德显着局促地把双手拢放在腿上，弱弱地说：“跟你这样做我心里太难受了，为这点事显得我不依不饶不尽人意了。”
　　二强的思绪忽然间回到从前，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气感慨往昔“无忧无虑”的日子，说：“哎呀——这叫啥事呀。咱们以前糊里糊涂傻兴兴地过日子，吃上粗茶淡饭，坐在马路边打扑克说笑话，过了一天又一天，那日子真是挺好的呀！”
　　“是是是。”二强的一句“那日子真是挺好的呀”，勾起了葛优德的同感。
　　说到人怎么活，这是个没有真理可言，没有定论可下的生活观；这世上有多少人不止一次地慨叹，瞎活呗！岁月无常，人心不定。所谓理想只是个虚幻的航标，付出未必能换来成果。太阳出来天亮了，手头的活儿没完天又黑了；手里做着烦心事，不做还没法儿活。有多少人的日子都是在无奈与克制中熬过，但也有不少人活得顺风顺水，踏着理想之路到达彼岸。
　　葛优德似乎感觉说话没了头绪似的：“你看，咱们做事的时候就像天是黑的，事情做完了天才‘亮’，什么也就看清了。社会发展到这个程度，这是天亮了看见的东西。自从改革开放以来，政策放宽了，人都变得胆大了，聪明了，日子是比以前好过了；可人活得太累了！关键是不小心就活惨了。这也太让人拿不住劲儿了。”
　　此话触动了二强最深的感受，他像是极力控制着心痛似的说：“是是是啊，干半天干出蠢事来是自己在耍自己呀！”随之便迷惑不解地问，“大哥，你说这人究竟怎么活就对了？”
　　其实葛优德也在为这个问题而困惑，但他仍正色说：“社会发展到这个程度，怎么活也比以前担子重了，这是生活在挑战我们，咱就得咬着牙努力往前走，这才了！”
　　二强以疲惫的神情点头认可：“都快把人压死了。”
　　“是，道理是这样，但也是个说不透说不准的事：不去努力做事吧，活得傻了，而且越来越活不了，是在等死；干点事吧，不小心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是在找死。我们那条街上有人贩香蕉赔了，那是在做大事，用火车贩香蕉，是大事吧，赔了钱跳楼了。”
　　“啊！”二强惊愣一下，随即泄了气，蔫蔫地哀叹一声说，“其实我也该跳。”
　　“别别别，哎呀——那是他们，咱们可不能有那想法。我只是感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二强苦笑了一下，说：“唉，这几年受的苦，顶以前十几年受的苦，连跟路人说闲话的心都没了。累呀，到头来两手空空，这究竟是活了个啥劲儿呢。”
　　葛优德的主导意识是清醒的，一下子跳出灰暗情绪，振振有词地说：“二强，说归说，我们在一肩挑起困难的同时，还应该看到形势是大好的；开天辟地，咱们国家这是从未有过的好政策。我们要坚持走下去，摆脱眼前的困惑。在厂里给那些靠国家养活的集体干活平淡无奇不挣钱，那是种慢性折磨；给自己做事，虽然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烦恼，但前面的路应该是很宽的。”
　　二强双眼直瞪瞪看着葛优德定格在那里，他渐渐地眯起眼，恍惚中穿越回改革开放前的时光。想到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却也不乏淡淡的真扑，他悠悠然说：“前些年挣死工资吃大锅饭过穷日子，穷是穷，但人们精神上感觉不到什么叫压力，不知道愁字怎么写，只要有那么丁点儿好事就能高兴一阵子；过年的兴头儿特别大，而且……”
　　葛优德就着他的回味也想到了那一层的话意味：“是啊，虽然是傻高兴，但那会儿真的感到很轻松，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很纯，弟兄们在一起都义气得很；但这会儿，经济杠杆发挥了作用，人变了，认钱不认人哪！”
　　二强似是仍向往从前似的说：“那会儿活得简简单单的，根本感觉不到临时工、合同工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上班耗时间等下班，回家吃不想吃的饭，反正吃了，也不懂什么是好还是坏。”
　　葛优德又一次感到时间的小舟带着光阴返回到了从前的某个片段，想想还特别有意味：“二强，你想想咱们那会儿，看场电影那多有意思呀，每看完一场电影总能回味好几天；甭管是哪部电影，都有一个高大的英雄人物，都是浓眉大眼方脸盘，一身正气。那英雄人物的形象可要在脑子里驻留一段时间，能鼓起浑身的干劲，脑子里自动想着学英雄做英雄，痛恨美帝国主义，痛恨日本鬼子，痛恨国民党反动派。”
　　二强愁眉不展的脸上露出了难以言说的清淡的微笑，说：“那时候社会封闭，文化单一，人的大脑里是空的，装进去的东西没有对比没有鉴别永久保留，特别容易接受教育。上山下乡的知青，专挑最艰苦的地方去炼一颗红心，磨两手老茧，那是最高境界啊！”
　　“你看看现在，日子比以前好过了，但脑子里全乱了，东突西撞风里雨里，始终安静不下来，都是钱把人逼的，‘安乐窝’不见了。”
　　话说到这儿二强来精神了，说话有力气了：“对呀，找到根源了。哥呀，纵然是这样，但没有一个人再愿意返回到过去的日子里去，再去过那种枯燥无味的穷日子了。”
　　葛优德露出洞明世事的简单明了的神情，恒着劲儿说：“那是不可能的喽。国家让你迈开大步四处走，说什么也比框在小圈子里强。一只大公鸡面对曾孵化它的蛋壳，只有回味不能回去。”
　　二强老母买菜回来了，静静地站在那里听他们说话。
　　葛优德感慨地说：“大娘，咱们这会儿的人活得太累了。您说我们说得对不对？”
　　“对。”二强母一口直通通地说，“要我说，日子过得去就算了，以前人日子是穷，但也儿孙满堂高高兴兴的；看看你们现在，今儿高兴了，明儿烦恼了，都是自己把自己折腾的。大娘和你大爷过了一辈子苦日子，可就想着社会主义好，能吃上饭。日子苦是苦，可也没像你们现在人都不会活了，成天东跑西跑提心吊胆的。”
　　二强对母亲说：“妈，再提心吊胆也得往前走。人这个东西，没点压力还真不行，这社会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葛优德一把拍在腿上断然说：“说得对！这大好的时光是千年一等啊！咱们等住了，必须得提起精神往前走！对得起这个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