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知己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石岛主道，“咱们人族的坏胚子也不少，妖魔鬼域里不代表没有好人，胡夫人来自幽冥城，不能为此抹杀她的正直仁善，身份就是个屁，都是造物主用泥捏出来的，心向光明者就是造物主的杰作。”
　　做为正道的驱魔师，说出这种话可谓是石破天惊。
　　第一个有此言论的人，是明小叶的母亲。她从不以身份来简单地区分善恶，她说妖有好妖，人有恶人，肥沃的土壤中会长出毒草，贫瘠的土地中也会长出济世良药，书生门第会教出刽子手，恶魔窟里也会飞出金凤凰。但这种言论不容于正道，不容于明氏家族，给她短暂的一生带来诸多坎坷艰辛。
　　石岛主那张白白胖胖的脸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狡猾猥琐之态，双目明亮如星，那种光芒，像极了明小叶的母亲。
　　卓言道：“前辈说的有理，晚辈相信幽冥城里也有好人。”
　　石岛主仰头望天，随后看向胡夫人的墓碑，摘下一朵小花放在坟前，道：“人魔之战后，幽冥城大护法杀了受重伤的魔王，杀光好战嗜血的妖魔，将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的妖魔鬼域打造成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那里如诗如画民风淳朴，处处是白石建立的亭台楼阁，纯净美丽如雪似玉，那里有茶楼酒肆热闹的集市，妖魔鬼怪宛如一家。好多走投无路的人都接受了大护法的庇护，在幽冥城开始新的人生。和他们相处久了，你会忘记人世间的纷纷扰扰。”
　　卓言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道：“怎么可能？”
　　石岛主道：“妖魔祸害人间，才有了驱魔门派的兴起，不过是所谓的正道人士给自己脸上贴金。自古以来，人与妖魔之间的战争，其本质和人与人之间的战争是一样的，利益、恩怨，纠缠不清一团乱麻。以妖魔的角度看人族，我们剥狐皮，割犀角，剖蛇胆，取虎骨，喝鹿血，摔鸟巢，砍伐树木侵占他们的家园，我们也是嗜杀成性的族群，谁善谁恶，如何去评论？只能说是半斤八两，平分秋色吧。”
　　卓言觉得他的言论比明小叶的母亲更大胆，这话要是传出去，石岛主肯定会被人揍扁了，龙华岛会被人踏成平地。
　　石岛主继续侃侃而谈：“难得大护法诚心终结这场恩怨，卓言，我说句难听的大实话，百余年的和平不是卓家的功劳，而是大护法的。”
　　卓言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身为卓家子孙，“给人间带来百余年的和平”是唯一让他感到骄傲的理由。
　　但仔细一想，石岛主确实说了大实话。在那场人魔之战中，可谓是伤敌五百自损一千，魔王身受重伤，而不是丢了性命。除了桃源山，其他门派皆受重创，魔王完全有机会卷土重来。若不是大护法趁机补刀，诛杀嗜血妖魔，百余年的和平见鬼去吧。
　　念及此处，他心生好奇，道：“大护法究竟是什么身份？”
　　石岛主微微一笑，道：“一个真正的长生不老之人。”
　　卓言道：“人族？”
　　“对啊。”石岛主点头道，“一个海纳百川，希望人鬼妖魔和平共处的人。不过这个功劳不能全归于人族，没有那些爱好和平的妖魔鼎力相助，他一个人也办不到啊。”
　　卓言颇为玩味地看着他，道：“您怎么知道这么多的秘密？”
　　“呃……这个嘛……”石岛主犹豫片刻，小声道：“我大哥爱上了幽冥城的姑娘，以诈死的办法放弃岛主之位和心爱之人在幽冥城隐居，每年鬼节偷偷接我过去团聚。”
　　卓言差点一头栽地上，咋舌道：“好家伙，七月十五百鬼夜行，原来人也可以去鬼界。”
　　石岛主摸着下巴直笑，道：“我们戴上奇形怪状的面具四处溜达，甭管认不认识，聚在一起喝酒吃肉舞狮耍龙，可好玩儿了。只是有一点不太好，我那大侄子若想入世，要么和幽冥城一刀两断，要么凭自己的本事闯过万仞井，大侄子向往人间，又舍不得爹娘，好生为难。”
　　幽冥城建在北方的一个极其隐蔽之地，怪不得胡夫人临终之前满含热泪地望着北方。
　　想必她年轻时不甘心平凡，与幽冥城一刀两断。经过几番风雨，她意识到人心的复杂险恶，那个妖魔鬼域才是她的真正归宿，想回去，却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
　　石岛主道：“那里有家医馆特别有趣，坐堂大夫是只燕子，给患者看病化成人形，平时飞来飞去，在脖子上挂着竹筐就出去买菜，叼着莲子和小摊贩打架，差点笑死我。”
　　卓言道：“多谢您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我。”
　　石岛主嘿嘿一笑，道：“这个秘密对石家不利，对卓家更不利。”
　　卓言心念电转，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
　　幽冥城已经不祸害人间，朔风城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明赫煊一旦知晓，定会想方设法将卓家灭门，难得石岛主守着秘密，需知石家与卓家可是有着百年难解的仇怨。
　　他站起身，躬身作揖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不用谢，我守口如瓶不是为了卓家。”石岛主叉着腰道，“石家不愿参与纷争，更不愿挑起纷争，我们只想独善其身。喝酒吃肉不香吗？关起大门听小曲儿不好吗？”
　　卓言想起石公子的唱词，低头抿嘴偷偷笑起来。
　　石岛主道：“我渺小卑微，没能力造福苍生，只能尽我一点的力量，守住这难得的和平吧。”
　　卓言赞道：“前辈才是真正的心怀天下之人。”
　　石岛主搓着手，道：“你能听进我的话，我真是太高兴了，突然不那么孤单了。”
　　卓言坦诚地道：“前辈有什么心里话尽管对我说，晚辈很喜欢跟您聊天的感觉。”
　　石岛主捂着心口，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激动地道：“几十年了，他妈的快把我憋疯了，你不知道，我一肚子心里话无处诉说，跟我媳妇都不敢讲。明小叶的亲娘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我不想被人排斥，更不想郁郁而终啊，我……我他爷爷地舔着脸讨好明赫煊，我都快把自己恶心死了。”
　　此时的他才是真正的石岛主，面对一个真诚心善的晚辈，愿意卸下保护自己的伪装，敞开心扉，寻找真正的知己。
　　他也曾是个铁骨铮铮的好汉，在风雨的历练中渐渐失了一些锐气，真话不敢宣之于口，整天胡说八道发泄一下憋在心里的闷气，以酒肉之味丝竹之声驱走所有的烦恼。
　　难得遇到知己，他感到自己的血又变热了。
　　而卓言在这一刻，对他的印象也彻底改观，终于想起他有个很响亮的名字——石崇光。
　　崇尚光明，却常年被黑暗笼罩，是一个人莫大的悲哀。
　　卓言理解这种感觉。
　　石岛主抹去一脸的热泪，道：“跟你胡扯了半天，正事给忘了，回家之后小心点，当心你爹打死你。”
　　卓言丝毫不惧，道：“我和胡夫人一起出现在朔风城的时候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不只是为这个。”石岛主摆摆手，“你走后不久，无数封匿名信送到了朔风城，我们几乎人手一份。外面现在肯定已经翻天了，卓城主利用孤儿做诱饵，足以引爆舆论。常在河边走，肯定会湿鞋，你爹终于一脚踢在铁板上，折了自己的脚趾头，他发了好大的火，把你哥打得鼻青脸肿，骂他引狼入室。”
　　卓言得知大哥挨打，又是心疼又是解气。
　　卓越唯父命是从，是个提线木偶，逼迫明小叶，卓言理解他的难处，杀掉化为尸鬼的发妻，卓言依然尽力去理解他的苦衷。但以孤儿做诱饵，这事太丧尽天良，卓言实在找不到理由去理解他了。
　　二人若不是亲手足，卓言会一剑宰了他。
　　石岛主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道：“这事对你的影响太大了，闹得里外不是人，要不你先找个僻静的村子躲一躲，风声过了再回家。别再和你爹硬碰硬，一家子骨肉，千万别闹起来。”
　　卓言道：“没什么好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石岛主呆愣半天，怪自己多嘴多舌。要不是他突然提起胡夫人的处境，卓言不会跑出去，更不会被卷进来。
　　石岛主在自己白胖的脸上一拧，骂道：“就我他妈嘴贱。”
　　卓言笑着抓住他胳膊，道：“该来的终究会来，晚辈早已想好，我没有能力阻止风雨，做好我自己就成了。”
　　石岛主唉声叹气了好半天，道：“小子，以后要是累了烦了，去龙华岛，石叔叔养着你。”
　　卓言笑道：“我饭量很大的。”
　　石岛主道：“我家有的是钱，白吃白喝供你一千年，照样挥金如土。我跟你说，咱们把门一关，外面这些人喜欢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甭管了。”
　　卓言道：“晚辈还真想找个海岛去隐居，最好是很难找的那一种。”
　　石岛主“哦”了一声，思忖片刻，道：“明霞岛不错，鸟语花香风景秀丽，常年笼罩在一片大雾之中，而且岛上有十分厉害的魔兽，你若能将其收服，那就是为你看家护院的灵宠啊。”
　　卓言喜道：“太好了，多谢石叔叔指点。不过嘛……那个……”
　　石岛主明白他的心思，既然是隐居，当然得保守秘密，道：“你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是话多嘴欠，但不该说的打死也不说。”
　　卓言躬身道：“多谢石叔叔。”
　　石岛主道：“那个什么，咱俩推心置腹，算朋友了吧？”
　　卓言道：“忘年之交。”
　　石岛主交了一个忘年小友，喜得像个小孩子，道：“需要帮忙的时候尽管开口，石叔叔帮你一起捶扁了那妖兽。等你儿子办满月宴的时候，多给我备点好吃的就行啦。”
　　卓言脸上一红，道：“一定会的。”
　　石岛主四下里瞧一瞧，道：“我也提个要求啊，你石叔叔吧，多多少少有点怂，咱俩交朋友的事千万不能让明赫煊知道，那老小子疑心重，肯定会怀疑我一脚踩着明家的船一脚踩着你家的船。”
　　卓言理解他的为难之处，郑重道：“晚辈一定保密。”
　　石岛主乐的眉开眼笑，白胖的脸上神采奕奕，道：“老天待我不薄，遇上真正的好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