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真容

　　胡秀慧临死之前恢复了几分清明，呆呆地看着自己心口上血流如注，缓缓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卓越。
　　她与他有过幸福温馨的时光，卓越不计较她出身贫寒，不计较她读书少识字少，温情相待，柔情款款。帮她洗衣做饭，种地锄草，照顾寡母，为她编织花环。
　　胡秀慧自以为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自以为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幸运的女人，怎会想到成婚没几天，丈夫就把利剑戳进她的心窝。
　　一腔真心，终究是给错了人。
　　卓越不敢看她惊痛的目光，垂着头为自己寻找开脱的理由，道：“你不仁不能怪我不义，你不该瞒着我，不该骗我娶你。卓家声誉败坏，都是你的错。你吸食自己母亲的血，早已沦为畜生怪物，你应该早有自知之明亲手了结自己。”
　　最后一刻，胡秀慧想起母亲曾经的警告，母亲说男女情爱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斩断情丝还来得及。做娘的会无条件爱护女儿，别人不会。纸包不住火，秘密早晚会揭穿，不如趁早和她一起去更隐蔽的地方过日子，才有希望保住性命。
　　胡秀慧当时沉浸于情爱之中无法自拔，无法舍弃这段姻缘。她以赌徒的心态走进这场婚姻，她相信即使卓越知道了秘密，也会念着夫妻之情怜她爱她保护她。
　　她赌输了，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心中着实不甘，哑着嗓子道：“我没……没害……没害人！我不是……杀人犯！”
　　卓越大叫一声，突然抽出长剑，一掌将胡秀慧打倒在地，歇斯底里地狂叫：“你是怪物，改不了杀戮的本性，你早晚会害人。我杀你没有错，我没错我没错……”
　　胡秀慧倒在血泊之中，身躯一阵痉挛。她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想说些什么，却觉得说什么都没意思。
　　男女情爱，真的敌不过现实，夫妻之情，于她而言是一片汪洋大海，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缕轻烟。
　　千言万语，失望寒心，对卓越的恨，对自己的恨，对母亲的愧，最后化作一丝诡异至极冷笑，凝聚着无声的诅咒，僵在血迹斑斑的俏脸上。
　　她的身子一点一点冷却，卓越的身子也被寒意包围，看着新婚妻子圆睁双目，面带冷笑，怨恨之情兀自未散，脑子里顿时“轰隆”一声巨响，抛下长剑喃喃地道：“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我究竟做了什么？”
　　“你给我冷静点。”卓天奇揪着他衣领，道，“莫说妻子化为尸鬼，就算儿女化为尸鬼，也该坚定不移地守卫正道大义灭亲，只有卓家一心为天下苍生着想，为天下万民谋福利。”
　　卓越鹦鹉学舌般道：“大义灭亲，为天下万民谋福利。”
　　卓天奇道：“天下英雄都会赞你一声好汉子，你今日杀她，消弭了日后一场惊天之难，功德无量，万世流芳。”
　　卓越内心的痛楚懊悔渐渐趋于麻木，喃喃道：“我功德无量，我万世流芳。”
　　卓天奇甚是满意，松开手道：“卓家讲正义，也讲亲情，胡秀慧虽是尸鬼，也是卓家的儿媳，将她好好埋葬，算是仁至义尽。她的寡母偷偷养尸鬼的罪过也不计较了，定期送些银两过去，让她安度晚年便是。”
　　他被自己的悲天悯人宽容大度感动，露出“普天之下我最仁义正直”的得意微笑。
　　朔风城的弟子仆人婢女也纷纷赞扬城主有悲天悯人之心，是佛祖降世，护佑众生。石岛主撇撇嘴，嘀咕道：“这叫什么破烂事儿，老卓家他妈杀妻杀上瘾了。”
　　卓天奇疾言厉色哼了一声，道：“石岛主，你从一开始便发现异样，怂恿我儿带走胡秀慧，你安的什么心？”
　　石岛主憋屈极了，道：“我能安什么心？我想让你儿子私下解决此事，我是在帮他。”
　　“好心？哼。”卓天奇根本不信。
　　石岛主最会见风使舵，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又是个讨人嫌的碎嘴子，卓天奇想掐死之人的名单上，他排在第二位，仅次于明赫煊。
　　石岛主气坏了，指着他的鼻子道：“卓天奇，你少阴阳怪气的，在你眼里，不服卓家管教的都是混蛋。你也不好好想一想，你无才无品无脑无智自以为是，我凭什么听你管教？真正想坑你的……”
　　石岛主的声音戛然而止，用眼角的余光轻轻一扫明赫煊。换上笑脸道：“算了，本岛主又不是孩子，何必与老蠢材争执不休。”
　　卓天奇彻底被激怒，“无才无品无脑无智自以为是”一句在脑海里如苍蝇般嗡嗡嗡回荡不休。
　　“蠢材”二字化作无形利剑，扎得他心头滴血。
　　石岛主索性把他得罪到底，讥笑道：“你叫卓天奇，真他妈以为自己是个卓尔不群的天纵奇才，你那两下子只能控制住傻不愣登的儿子，卓越听你话毒手杀妻，你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我呸呸呸，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我的口水大鼻涕。”
　　卓天奇动了杀心，一手摁住剑柄，明赫煊深知这是收买人心的好时机，展开一纸画着五彩凤凰的折扇，走到石岛主身边，不动声色地护住他。
　　卓天奇打不过他，只得打消杀人立威之念。
　　石岛主知道明赫煊故意装好人，这份“情义”还是要领的，压低声音道：“多谢。”
　　明赫煊的声音更低：“我敬重有情义的人。”
　　若论识人之明，明赫煊远在卓天奇之上。
　　这石岛主缺点是不少，表面上看，他是根墙头草，善于奉承强者，而且嘴巴毒，喜欢埋汰有仇的人。其实此人颇有同情心，欠下人情债肯定会还。
　　尽力帮帮他，将来必能收到回报。
　　卓天奇傻，用压制他儿子的手段来压制石岛主，人家早恨他入骨了。
　　苏静兰微不可查地哼了一声，惊痛鄙夷的目光从卓越身上移开，道：“卓家的心黑手毒是代代相传的。”
　　石岛主道：“你家卓言还是不错的。”
　　石岛主从前与卓言有几面之缘，对他的印象浮于表面，觉得这小子冷漠木然，不苟言笑，被卓天奇折磨成一个唯唯诺诺的大傻瓜。经此一事，彻底改观。这小子遇事冷静，头脑清晰，甚是重情，是卓家最有人性的。
　　苏静兰若有所思地看向卓言，无意中看到卓天奇阴狠冷厉的目光。
　　她冷笑数声，扶着心有余悸的苏妈妈，毅然决然地离开事发地点，似乎在此地多呆一刻，就会多沾上一分污秽。
　　无数人亲眼看到这场人伦惨剧，最震惊的却是明小叶，好半天才渐渐缓过神，怒道：“你们父子没一个好东西。”
　　卓天奇沉声道：“好奴才，胆子不小。”
　　明小叶道：“就算胡秀慧该死，也不应该由卓家的人动手。八抬大轿迎她进了门，她是你们卓家的人，杀害家人天理难容。”
　　卓天奇喝道：“找死。”
　　明小叶毫无惧色，道：“怕你不成？”
　　卓言一把抱住她，道：“别吵了，跟我走。”
　　卓言对一个貌不惊人的女仆甚是温柔，赵影心里颇不舒服。认真打量几眼，不由得疑窦丛生。
　　女仆的身形和明小叶太像了。
　　明赫煊也在打量这貌不惊人的女子，迟疑地唤了一声：“小叶？”
　　明旭讶然道：“爹，您说什么呢？”
　　明赫煊乃是明小叶的生身之父，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天不怕地不怕，每次顶撞完长辈梗着脖子扬着头，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眼前这女仆的容貌虽然和明小叶大不相同，但她那种不知死活的神气和明小叶一模一样。卓天奇攥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拳捶碎她的脑袋，道：“哪里来的野丫头装神弄鬼，你以为你和明小叶有几分相似很了不起？告诉你，本城主打狗从来不看主人。”
　　石岛主暗中冷笑，心想：“祸从口出，凭你这一句话，明掌门饶不了你。”
　　果不其然，明赫煊斜眼瞄了卓天奇一下，开始酝酿另一个坏主意。
　　卓言道：“父亲，您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海量汪涵容纳百川。她是仆人，也是芸芸众生之一，何必与她计较。”
　　卓天奇气恼他跟自己耍心眼，满肚子邪火转移到明小叶身上，怒道：“卓家的仆人由我定生死，把她给我丢进柴房打一百棍，谁敢不听，一起受罚。”
　　来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卓言抽出长剑，喝道：“谁敢过来，休怪我无情。”
　　明赫煊看到卓言的反应，已有七成把握确定女仆的身份。大步走过去仔细瞧了瞧，道：“你抹了幻容草汁。”
　　明小叶一直在佛堂伺候苏静兰，没见过各门各派的首脑。但对此人异常眼熟，道：“我们从前认识吗？”
　　看她不似作伪，明赫煊的信心减了几分，道：“你不是我女儿？”
　　明小叶道：“你究竟是谁？”
　　明赫煊轻摇折扇，好一副潇洒磊落之姿，道：“桃源山之主，世人尊我为‘桃源圣皇’。”
　　“哦，你呀。”明小叶醒悟过来，这个装腔作势笑容虚伪的家伙是她亲爹。
　　他先当众揭穿胡秀慧的身份，然后假意求情火上浇油，卓天奇逼迫儿子杀妻，分明在他意料之中。
　　心肠之阴狠，令人大开眼界。
　　明小叶惹不起，总能躲得起，道：“天下相像的人多了，别误会，我走了。”
　　明赫煊不弄个清楚不甘心，突然挡在她和卓言身前，道：“别管你是谁，用了幻容草汁肯定是没错的，不妨让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
　　石岛主不明所以，问道：“什么是幻容草汁？”
　　明赫煊道：“妖族用来易容的东西，将汁液抹在脸上，会变得又黑又丑。”
　　苏老庄主曾在佛堂外偷偷转悠时见过她，不由地为女儿担心起来，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何易容混进卓家？”
　　明小叶道：“我就是一普通人，赚点钱混口饭吃。”
　　“是吗？”明赫煊呵呵笑道，“书上记载，复颜丹可解幻容草的药性，你不服解药，以为我们没办法看到你的真面目？”
　　苏老庄主道：“明掌门有办法？”
　　明赫煊扬声道：“来人呢，给我烧一锅滚油，用滚油擦脸，自会擦去幻容草汁。”
　　明小叶吓了一跳，她毫无灵力没法抵御高温，岂不是要被滚油烫秃了皮。叫道：“你敢。”
　　卓言揣度一下形势，众人都把明小叶当成居心叵测之徒，不看到她真面目不会干休。他一人之力无法对抗众高手，不如承认事实。
　　明赫煊虽然不爱护女儿，但为了家族颜面，不会任由父亲为难她。把明赫煊争取过来，今日便是有惊无险。
　　主意一定，他朗声道：“别猜了，她是小叶。”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大义灭亲”的好戏刚唱完，“骨肉团聚”的大戏开锣登场了。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明赫煊面上浅笑，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女儿的归来，绝对是离间卓天奇父子的好工具。
　　老天都在帮他。
　　他用眼角的余光偷瞄黑着脸的卓天奇，偷偷一乐，道：“我的好女儿，爹爹想死你了。快让爹爹看看你。”
　　明小叶厌恶至极，道：“我怎么觉得你在装腔作势呢？”
　　卓言也知道他不安好心，但是没办法，先度过眼前的难关是最重要的。
　　劝道：“小叶别胡说，明掌门找了你好多年，难得骨肉团聚，应该高兴才是。”
　　明小叶敷衍地笑了几声，道：“我高兴死了，爹爹保重，女儿日后孝敬您啊。”
　　“不准走。”姚谷主突然道，“没看到真面目，我们如何确定你真的是明小叶。”
　　卓言道：“晚辈没有说谎。”
　　姚谷主道：“卓公子宅心仁厚，有可能一时心软出此下策维护这女仆的性命。但我等长辈不能疏忽大意，她易容改装混进朔风城，万一图谋不轨呢？”
　　卓天奇厉声道：“露出你的真面目。”
　　明赫煊道：“孩子别怕，确定了你的身份，爹爹才能保护你。”
　　卓言想了想，取出怀中的书信，道：“父亲，你早做下承诺，小叶是卓家的儿媳，您可别忘了。”
　　众人齐刷刷望向卓天奇，心中暗笑不已。都知他对明家的恨深入骨髓，不可能同意这门婚事。但卓言当众拿出他的允诺书，卓天奇不想答应也不行了。
　　堂堂正道盟主，除非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阻止，否则定会落下出尔反尔的名声。
　　卓天奇没想到儿子留着书信，气的直磨后槽牙，沉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卓言轻轻握住明小叶的手，道：“正好两家长辈都在，亮出身份，咱们一起商量婚事。”
　　明小叶犹豫片刻，吃下一颗药丸。
　　幻容草汁的药性一解，明小叶立即恢复了本来面貌。
　　全场鸦雀无声，惊讶地望着她。
　　明小叶是个美人儿，面相集合了父母的优点。生的清纯娇媚，尤胜以美貌而闻名的狐族。
　　但惊呆众人的并不是她颠倒众生的好皮相，而是她依然保持着十六七岁的样子。脸上兀自存着几分孩子气，丝毫没有被岁月侵蚀的痕迹。
　　赵影见了她脸色突变，慌忙躲到张诚身后。
　　姚谷主下意识地往前走两步，道：“奇了，明姑娘已过而立之年，不该如此啊。”
　　明小叶清清嗓子，用本人声音答道：“没什么可奇怪的，我吃过驻颜丹，等我一百岁归天的时候也是这副容貌。”
　　卓言不疑有他，道：“我的师叔祖说过，凡人服用驻颜丹可永葆青春。”
　　明赫煊道：“卓兄，两个孩子早已情定终身，咱们两个做家长的好好商量一下婚事啊？”
　　石岛主立即道：“恭喜恭喜。”
　　“何喜之有？”卓天奇冷声道：“丧事还没办，哪有办喜事的道理？”
　　他没有好办法阻止婚事，便利用胡秀慧之死采用“拖”字诀。
　　明赫煊道：“那就等个一年半载再成婚，咱们先把日子定下来。”
　　与老白脸结亲家，卓天奇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拖”字诀用完，再用“躲”字诀，道：“我头疼，回去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