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连载】北河往事（二十一）

四十三
　　杨坤那天晚上用船把樱桃送回去。船在河里走着，月光笼罩在船上。河面白茫茫，空明高远，天与河之间，竟如辉煌的宫殿。眼前的水绸缎一般，近处的苇丛错落有致，远处的云朵装饰的井然有序，清空里若隐若现的蓝天华丽高雅，杨坤看看船头上坐着的樱桃，仙女一样。
　　杨坤舍不得把樱桃送回去。他想让樱桃和自己在这里住下，他们在一起生活。樱桃说，这不行，要等你娶了我，我才住。樱桃把杨坤晒干的衣服一件一件的叠好。又给杨坤烙饼。樱桃说她烙的饼，放几天都不坏。她在面里放了苏打，我们都叫面起子。一张一张的饼放在锅里，也不放油，干干的烙出来，雪白的，里面还有面起子的蜂窝，吃起来很好吃。樱桃把饼烙好后，放进面袋子里，系上口，挂在房粱上。樱桃说，透风，耗子还吃不着。
　　小船慢慢地在水上漂。水面上的涟漪滚滚的扩散着。水草的叶子一片片的漂浮在水面上，水浮莲开出白色和粉色相间的花朵，飘出阵阵香气。杨坤说，我给你采一朵吧。樱桃摆着手，说，不，还是长在水里好。摘下来就蔫了。
　　河岸越来越近。杨坤说，我不划了。樱桃说，我下水过去，也不深。你回去吧。杨坤又急忙的划起来。
　　河岸上，两个人抱在一起，
　　月光下，杨坤看着樱桃走远了。
　　……
　　小岛上又恢复了安静。杨坤又开始放雁。
　　苏雅的出现让杨坤很长时间都不安宁。她不知道苏雅现在怎么样。他知道苏雅的前途会很好。那次分手，杨坤以为246医学院搬迁到广州，苏雅也一定去了。现在看，苏雅就是去了，现在又回到了卜奎城。卜奎城里有一座部队医院，叫203医院。她肯定是到这个医院当医生了。军人，军人的妻子，医生，这是苏雅的身份。自己这样会画几张画的穷学生，永远不能和她在一起。自从离开城市，杨坤的自卑心很重。偏远和封闭禁锢了他高傲的灵魂。如果在小岛上独自一人呆下去，他就会关闭自己。是樱桃的到来，拯救了他。在以后的日子里，樱桃会定期的来这里。杨坤每天都期待着。他和樱桃约定时间他去接樱桃，免得经受涉水之苦。樱桃说，不行，我定不了哪天来。
　　杨坤一边放雁，一边采集了很多花朵。他把这些花朵干制好，收藏起来。这个习惯还是在学校的时候养成的。他的一枚向日葵的黄色的叶片夹在书里，苏雅看到了，非常喜欢，把这干制的叶子要了去，夹在相册里。杨坤就有意的收集花朵的叶片。到了渔业队，他发现纪兰的书里也有，就非常惊奇。原来爱美的心里女孩子都有。杨坤发现，草地里的花朵很多，制成干花最美的属小波斯菊好看。它叶片单纯，叶片的颜色有耦合和金红，花蕊是黄色的。干制后依然象鲜花一样好看。
　　一天早晨，大雁在小路上摇摆着向前走，突然一只大雁飞起来，紧接着，又一个大雁飞起来。它们飞的很低，飞的不远，落下后，看一看杨坤，看一看行走的伙伴，好像说，我们长大了，我们可以飞。杨坤知道他们那一天都会飞起来，飞离自己，在蓝天里自由，在比小岛更大的地方去寻找草地，在河汉田野上寻找爱情。相比自己，杨坤也想有两只翅膀。
　　樱桃又来的时候，给杨坤带来茄子和辣椒。河里的渔船也给杨坤送来了芹菜和西红柿。杨坤告诉樱桃，说大雁会飞了。樱桃听了很高兴。她和杨坤一起去看大雁。大雁吃完草正趴在地上。它们很有秩序的排列着休息，一只大雁站着，给大家站岗。看到他们走过来，站岗的大雁一声叫，趴着的大雁都站了起来，一起冲着他们叫。洪亮的声音震耳欲聋。它们见到樱桃穿着红格上衣，京蓝裤子，喜欢的又叫又搧翅膀。杨坤说，看，欢迎你呢。樱桃乐着说，它们记住我了。杨坤说，动物也喜欢漂亮的。你那么漂亮，它们能记不住吗。
　　他们两个和大雁在一起，大雁也许想樱桃了，也许是在欢迎樱桃，就用嘴突突着樱桃的手，腿，还突突樱桃的脚，樱桃痒痒的直跳；樱桃腰带上的卡子是一块铁片，阳光一照，很亮，衣角掀起的时候，让大雁看到了，就去突突她的腰带。樱桃说，不好了，大雁要解我裤子。杨坤说，不怕，大雁爱上你了才会这样。说着，他们就一起笑起来。樱桃蹲下，一只大雁的嘴就去突突她的脸。樱桃抓住大雁的脑袋，用手抚摸着大雁的脖子和翅膀，光滑的羽毛，使樱桃很激动。樱桃说，它会飞吗。杨坤说，会。樱桃说，真的吗。杨坤说，真的。樱桃抓住大雁的两只翅膀，轻轻往上一托，大雁真的飞起来了。一只大雁飞起来，后面的大雁也跟着飞起来，一共三只大雁飞起来。杨坤说，他们飞起来就会落下。樱桃看着，大雁飞起来，开始很低，慢慢的就飞高了，然后就飞远了。杨坤看着，心里一凉，说，坏了，它们飞走了。樱桃没有听到杨坤说什么，还沉浸在大雁的情绪里，失神的看着远处的大雁的黑影，说，我们会飞就好了。
　　一共飞走了三只大雁。杨坤说他们不会回来了。樱桃就惦记它们晚上睡在哪里。
　　傍晚樱桃要走的时候，杨坤才想起问渔业队里的事。樱桃说，队长安排抓大鱼呢。听说一个叫王七十三的来队里要用，请他吃大鱼。河里打渔的都疯了似的，捞出鱼来就看看多少斤，要三斤以上的。每个打渔的都发了一个绳，捞上来就量一量，看够不够大。队长天天往河里跑呢。我和纪奎说，抓着大鱼我还想吃呢，啥七十三八十四的。
　　杨坤没有说话，樱桃窝在杨坤的怀里说，纪奎回来了，我想和他提离婚，又怕他打我。我现在见了他就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纪兰娘这会也狠，让纪奎在你住的屋里不出来，让纪兰给送饭，说非要生个孙子。我真怕怀上他的种。我和纪兰娘说离婚，她说想的美。想离婚，除非北河水干了。纪奎就恶恶的看着我，恨不得把我给撕了。折腾的我死的心都有。我今天就不回去了。住这，看他怎么样。
　　天黑糊糊的时候，三只大雁飞回来了。
　　四十四
　　渔业队四周都被水包围着。进出渔业队只有走桥。第一道是小木桥，第二道是大木桥。四周的水有深有浅，最浅的也能行船。每天来拉鱼的汽车从两道桥上走，然后来到渔业队的码头等待渔船。码头就是一个土坡，行船的地方芦苇被割净，是开阔的水面。渔船从北面的河里出发，绕过西面的岛屿，从西南方向而来。一只只渔船，吃水很深，脚踏板贴着水面，船一晃，水就要淹到船上来。船舱里的鱼已经装满，主要的是鲫鱼，泥鳅，老头鱼，柳根鱼。有时候也能打上鲶鱼和黑鱼，很少，除非上游水大，才会有。田鸡和老鳖在鱼堆里混杂着。鱼上面盖着一层水草。飘着淡淡的腥气。渔船的白帆都鼓的满满的，张开在夕阳里，好像一朵云拴在桅杆上。风大，船就行走的快，水面上波浪滚滚，水花发出哗哗的响声，船头压出的浪摇动了很远的地方的芦苇丛，摇晃的芦苇醉了一样。渔船上就一个人把着舵，舵板沉在水里，舵把子抱在渔工的怀里。很远很远就对准了码头上的斜坡，码头上清理的水面十几米宽，两侧是茂盛的芦苇。第一条船在风帆里快速的向岸上冲去，船体的三分之一冲到土岸上，船就不动了；后面的船就接着冲过来，一条接一条，向岸上冲。河水涌到岸上，哗的上去，又哗的回落到河里。因为地方小，有的船没有上岸，就要用船篙撑一下。一排七八条船，整齐的在岸上停着，就开始往车上上鱼。
　　车的后厢板打开。渔工们用铁丝编的筐往车上装鱼。船上一个人用水撮子撮鱼，往筐里倒。倒满筐，两个人提着筐跑几步往车上一扔，车上两个人再把筐往里抬，把鱼倒在车厢的里面。一筐鱼是八十斤。车上过去站着赵继田统计数，后来是杨刚。杨刚有事就是张玉起。每一条船上都有一个数，装完一条船，装的斤数就给船上的人。船上的鱼卸完了，撑船的就把船撑到河里去，用水撮子把河水撮到船上，开始刷船。把船刷干净了，就把帆布和桅杆放到船上。撑船的有的家住在渔业队，有的在河里住。卸完鱼，就各自回家。他们身上有的是力气，回家的夜晚使他们尝到了家庭的幸福和快乐。
　　来拉鱼的汽车隔一天一趟。如果是南京牌嘎斯车，开车的一定是金宝林；如果是解放牌卡车，开车的有李安产，谭国军，李少芬。一般解放车不来拉鱼，都是金宝林的嘎斯拉。只有一次解放牌卡车都出动了。那是北京开会，领导点名要给参加会议的吃这里的鱼，队长就组织人打冬网，打出的鱼都是一般大的四两沉的鲫鱼，在冰是冻透，装进稻草袋子里，一袋三十斤，封口，从渔业队出发，到龙江县火车站装车。那一次所有的解放牌汽车都出动了，浩浩荡荡的开到了龙江县。队长和鱼把头穿上新衣服，在龙江县火车站上车，押运鱼到北京。赵老师领着我们敲锣打鼓的送行。真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只是人少点，但是大家都很激动。队长从北京回来，还给大家做了一次报告。队长拿回两瓶二锅头酒，鱼把头带回两盒前面香烟。报告会上，队长让鱼把头把烟拿出来让大家吸烟，鱼把头说，我没带，在家呢。队长说看把你小气的。鱼把头说，你不小气你的就给大家喝了吧。队长说酒我拿文固达去了。那有喜欢喝北京酒的。
　　除了金宝林专门拉鱼之外，卜奎城里也有汽车来买鱼的。所以，渔业队从开始出鱼，一直很热闹。
　　我们放学去玩的地方就是鱼码头。有的时候我们到船上捡老鳖，在鱼堆里用手扒，老鳖在鱼里混着。船舱的角落里也是老鳖多的地方。老鳖从鱼堆里爬出来，就堆在船舱的角落里，一抓一堆。如果开始往汽车上装鱼，我们就不能捡了，要影响干活。我曾经蹲在狭窄的船板上捡老鳖望了渔工装鱼的事，被踢了一脚，差点没有掉到水里去。我们最高兴的是在船上抢到王八鸭子。渔工们把在鱼旋里抓到的王八鸭子放在船头带盖的舱里，我们打开盖子，拿起王八鸭子就走，渔工们也不在意。如果留给打渔的，他们也会送人。如果我们拿到王八鸭子，就拴住鸭子的腿，玩。最后鸭子被我们玩死了，就扔了。直到后来才从春妮子那里知道鸭子可以包饺子吃，但是很少有人包。
　　我们到码头上去玩，捡老鳖的时候很少，主要是看热闹。寂静的渔业队里只有码头上才能给我们带来快乐。我们常常坐在码头上等渔船来，渔船来了，就看往车上装鱼。鱼装完了，车走船去，留下个空空的码头，我们就往回家走。家里的炊烟升起，我们瘪瘪的肚子才开始咕噜咕噜的饿了。
　　杨坤那次遇到的两个打猎的，我们也见到他们了。他们走的时候把自行车放到办公室的走廊里，回来取的时候正碰到张玉起，张玉起看到他们的袋子里装满了猎物，就说自行车放在这里我们看着，也得留下点东西啊。他们就给留下了两只雁。渔业队里虽然什么鸭子都有，但是没有人去打猎。两个猎人看看自行车带没有气了，就找张玉起借气管子。张玉起说没有，他们就推着车子到了码头，找到金宝林，要跟汽车走。金宝林没有答应他们，他们说给你个老鵏吧。天鹅地鵏十八斤，老鵏很大，飞在天空象个直升飞机。最后金宝林让他们在车上放了两个草捆，把车放上去，人最后也坐上去了。坐在车上，他们疲惫的望着北河，在摇晃里远去了。
　　渔业队夏天黑的晚，如果没有渔船来，我们就到离码头不远的船上去玩。那些都是旧船，翻扣在地上，风吹日晒，木板都开裂了。还有一直大船，是从嫩江运来的，后面有舵，前面还有驾驶室，船舱里有放机器的地方，但是机器已经没有了。队长说是从嫩江边上捡来的。他让孙歪脖子的马车去，孙歪脖子把两个马车连在一起，才拉回来。船上的木板能用，但是也没有人动。这里就成了我们放学后玩耍的天堂。
　　离这些船不远，就是一片浅滩。里面生长着蒲棒。蒲棒抽穗的时候，我们就吃嫩穗，鹅黄的颗粒吃到嘴里，十分的香甜。秋天蒲棒的穗子老了，象涂了酱油的烤火腿肠一样。轻轻的一敲，成熟的花絮就会破碎，象棉絮一样飞扬着，沾得我们身上脸上头发上都是，象细羊毛似的扫也扫不净。我们把这些蒲棒绑在绳索上，往身上一挎，象一排手榴弹。于是我们模仿着地雷战地道战里的情景，开始战斗了。我和孬三一人领一伙，你藏起来我找，我藏起来你找，找到之后就是一顿摔跤。我们就是这样的在厮杀里成长着。
　　当然，我们都不是敌人，我们也没有发现敌人。但是我们却学习着解放军的侦察兵，象他们那样的玩耍。我们发现的情况，也令我们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