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连载】北河往事（二十）

　 四十一
　　春芝找到老师，说自己的年龄大，想退学。正好国营农场要成立铁姑娘水利队，她想报名参加。国营农场场部和生产队每年都被水淹，要组织专门的人来修水渠，把水引到北河里。铁姑娘水利队就是这时候成立的。春芝偷着报了名。我们班级里有好多年龄大的，能够坚持下来读书的，就春芝一个。其他人读到一二年纪就不读了。春芝的爹娘有眼光，想让春芝出息，就让她读下去。她在班级是班长，学习也好，和纪兰不相上下。她的字比纪兰写的好看，纪兰比她的算数好。春芝在班级看过小说三里湾，放学还夹在胳膊底下；纪兰就低着头算题。她们互相不服气。我站在纪兰一边，说纪兰的算数题没有错过一道；孬三站在春芝一边，说春芝的字全班她写的第一。下课玩的时候，我们都不在一起。春芝和孬三跳格，我就和纪兰踢毽子；春芝说天冷不玩了，孬三就说我的手都冻麻了，我也进屋；我和纪兰就玩跳圈，跳得一身汗。孬三笑话我在水里没有他憋的时间长，我就说他在水底下漂起来，后背在水面上，只有脸趴在水里。孬三把炒熟的水鳖送给春芝，春芝说我不吃我害怕；我把水鳖送给纪兰，纪兰就嚼的很香，手上弄的都是油。
　　赵老师听了春芝的话，没有吱声。春芝就急了，让孬三去找赵老师说一说。孬三同意了。孬三是为了讨好春芝，其实孬三和赵老师说根本没用。孬三回到家也没有敢和赵老师说。他听到赵老师和队长在说春芝的事，就偷偷的听了几句。队长说，想干活就干活去吧，岁数也不小了。她比樱桃还大呢，在农村早生好几个娃了。赵老师说，她学习好，还是班长，我想培养她，以后有出息。队长说，能有啥出息，到水利队挑挑土篮，干干活吧。赵老师说，培养的好，给我教学生，我就不那么累了。队长说，杨刚的老婆要来，城里的，文化好，你就别想那些事了。赵老师不说了。
　　孬三中午没有吃饭，就把消息告诉了春芝。春芝正在家里烙饼，捡了一个热乎的给了孬三。孬三一边吃，一边说，你要走了，我可没有意思了。纪兰他们还不把我气死呀。春芝说，有你妈你怕啥。孬三说，我就怕我妈。我喜欢的是你。春芝说，小臭孩，还喜欢我，我都多大了。孬三说，多大都喜欢。春芝被孬三的真诚感动了。说，你真的喜欢我。孬三说，是。我梦里还梦到过你呢。春芝说，你要是真的，我就背你一圈。孬三说，不用背。我想，春芝说，你想啥。孬三说，我想摸一下你的头发。春芝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孬三说，真的，我真想摸你的头发。孬三看春芝漂亮，就是那头发最好看的。浓黑浓黑的，还水汪汪的发亮。两个粗辫子被头绳扎紧，象小刷子似的。孬三经常看着头发发楞，好象云一样在眼前飘来飘去。孬三曾经多少次想摸一摸呀。有一次玩老鹰捉小鸡，春芝的辫子都扫到孬三的脸了。孬三就想一把抓住，手都伸出来了，可是没有敢。春芝要是生气，孬三不会哄。
　　春芝烙完饼，给屋里端上去。回来又把白菜汤端进屋里。外屋地弥漫着好闻的葱花味。孬三的饼吃到肚子里了。他看到春芝忙碌，知道春芝不会理他了。明天的课堂上也看不到春芝了。孬三慢慢的回转身，要走了。
　　这时，春芝喊住了他。他看看春芝，春芝也看着他。他问春芝有事吗，春芝说，没事，你走啊。孬三说我走。春芝说坐一坐吗。孬三说，我到教室去了。孬三望着春芝，他不明白春芝为什么叫住他。只是觉得春芝的眼神很特别。
　　这是孬三和春芝两个人最难忘的一次见面。春芝到铁姑娘水利队上班去了。再后来，春芝在水利队成为了模范，到北京开会去了。期间相见，也是一闪而过。等到孬三有机会和春芝坐到一起的时候，春芝的头发已经白了，她望着孬三，孬三久久的望着她。没有摸到春芝浓密的头发，是孬三永远的遗憾。
　　下午，赵老师到春芝家和春芝的父母说了春芝的要求，告诉春芝不用上课去了。春芝送走了赵老师，望着赵老师的背影，春芝哭了。
　　春芝不上学的消息使下午的课堂异常的安静。教室本来黑，现在就更黑了。大家都觉得教室里缺了什么，空空的。春芝的座位上赵三把书包放在了上面，好像这里本来就属于他的。纪兰说，我也不想上了。我说你刚多大呀。纪兰说，多大都不想上了。赵三听见了，对纪兰说，我们一起退学，都去铁姑娘水利队。纪兰说，我不和你一起，我能去铁姑娘水利队，你能去吗。赵三说，我咋不能。我可以给你们看房子，要是狼来了，你们不害怕吗。纪兰说，你就等着狼吃吧。
　　赵老师说春芝走了，我们再选一个班长。孬三说我当。赵老师没有理他。我没有响应。我知道老师早就有了想法，她说选班长，从来都不是选的，都是老师指定的。这次不知道指定谁。孬三流着他爹的血，就想当官，领导别人。如果不是春芝当班长，孬三什么事都要管了。就是春芝当班长，孬三还跑前跑后的忙活，他说是学雷锋，帮着班长干活呢。
　　赵老师看着大家，见大家不说话，就说，大家不说，我就指定一个吧。我一听，就把手举起来，说，老师，我看纪兰能当班长。纪兰在下面推了我一把。赵老师看看我，看看纪兰，说，好，和我要指定的是一个同学。纪兰，你就当班长吧。
　　我得意的看着纪兰，纪兰低着头，脸红红的。大家都看着纪兰。孬三说，纪兰给大家说几句。纪兰没有回答，我说，纪兰正在想词呢，一会说。孬三说，你咋知道呢。我说我是她的同桌啊。孬三不说话了，他气气的看着我。
　　赵老师说，好，今天就到这。纪兰看着值日生，让他们把教室收拾干净，明天队里有个会要用咱们的教室。大家把书桌抽屉里的东西都拿走，明天下午再上课。
　　赵老师喊：下课。
　　纪兰喊：起立，礼。
　　原来纪兰早有准备。
　　四十二
　　队长在教室里召开了渔业队年度经济会议。会上队长表扬了鱼把头带领的打渔组，孙歪脖子带领的运输组，后勤和看护草甸子的没有表扬。参加会议的是各组组长。办公室人员。队长站在赵老师的讲台上讲话，虽然人少，但是队长讲话的劲头不减，队长讲话的时间不减。队长讲话就是喊，拼足了力气喊，浑身都在抖动。震的屋顶要掀起来。唾沫星子在嘴前形成了一团雾。他一会说到世界，混蛋的美帝国主义；一会说到国家，资产阶级的进攻；一会说到队里，生产蒸蒸日上。他讲到打渔，打苇子，讲到猪，讲到徐广福和赵继田。他讲了足足一上午。大家啥也没有记住。只有最后一件事，大家记住了。
　　内蒙草原上一个先进人物王七十三要来到我们里讲用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体会，这是对我们队最大的鼓舞和支持。队里决定，要打一条最大的鱼，给王七十三吃。到底能打多大的，由鱼把头想办法。队里过去打的最大的鲫鱼，二斤多，这次一定要超过二斤多，要达到三斤以上。
　　鱼把头说，能打多大的鱼，这要看河里有多大的，看它能不能进网进鱼旋。你给我说三斤以上，要是没有三斤以上的呢，要是三斤以上的不去鱼旋呢。
　　鱼把头也有文化，什么矛盾论实践论都看过。他问队长，你这是唯心主义还是唯物主义呀。是先有鱼呀还是先有想法再有鱼呀。鱼是按照你的想法长啊还是按照自己的情况长啊。我要是打不到三斤以上的鱼我咋办，要是打到三斤以上的鱼咋办，队长都要有说法呀。
　　鱼把头是先把话说在前面。虽说今天被表扬了，心里高兴，但是鱼打不到，不被骂吗。北河大了，应该是什么样的鱼都有，可是北河的黑背鲫鱼我们打的就是一斤多沉的，二斤的都少，要是三斤的得多大呀。没见着啊。要是鲤鱼鲢鱼胖头鱼鲶鱼，三斤以上的可多。我们北河不产鲢鱼鲤鱼胖头鱼，鲶鱼没有太大的。队长不能想啥是啥，想让我们打多大的鱼，就能打到多大的鱼，那也不是面捏的鱼，杨坤画的鱼，那是水里长的鱼呀。
　　鱼把头越说越多，把队长讲话的气氛都冲淡了。队长也不吱声，看着鱼把头讲。等鱼把头讲累了，讲不下去了，队长才说，你讲啊。我听着呢。见鱼把头不语，队长又问了一句，讲完了没有啊。队长心想，你讲话还讲的过我。我练习多少年了。他看着鱼把头吧嗒着干干的嘴，就想，说吧，唾沫都供不上了。
　　鱼把头就感到嗓子干了，冒火。是说话说的还是急的。鱼把头感到了压力。这种压力里面也有反感。队长想露脸，就让鱼把头去冲锋，鱼把头当然要把困难想到，要不到时候完不成任务，是自己的无能了。
　　队长说，我们要向高标准看齐。我的标准定低了，你们还有啥干头。我来的的时候才几万斤鱼，还费劲巴力的。我现在几十万斤鱼，多轻松。首先的敢想。我那天做梦就梦到我们河里有一条大鱼，就在我们鱼旋边上游，不进去。我跳进河里赶，它也不进去；我身上穿着裤子，跑不动，我一急，把衣服都脱了，再撵，这条鱼飞了。我看着它，飞了一个弧型，又落下来了。我就喊鱼把头去抓。鱼把头他娘的在墙根上撒尿呢，
　　孙歪脖子说，队长说的是鱼精。那个河里没有鱼精啊。要是把鱼精打了，鱼就散了。
　　队长没有理孙歪脖子，说，那鱼足足有五十多斤。鳞是金的，眼睛是红的，尾巴是黄色的。翅膀银丝粼粼，飞起来河水沸腾，水浪掀起，遮天蔽日。
　　孙歪脖子接着喊，鱼精，鱼精。
　　鱼把头说，你看的不是黑鱼，就是年画上的鱼。我也做过梦，没有大鱼，都是一群一群的鱼。要不你能当队长我只能打渔呢。既然队长说了，我们打渔的时候就要注意了，看到大鱼就留起来，最后看看吧。我也想打一条大鱼，露一露脸哪。
　　队长说，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我们渔业队还没有打到超过二斤半的鲫鱼。三斤就是一道坎。
　　鱼把头说，我这些天心里就惶惶的，觉得有点事，好像那里有大鱼等着，没敢说。没想到让你抢了先了。你说多大话，我打多大鱼了。我那天和纪奎在水里转，找了一个地方，水黑，草旺，苇塘上面好象有一团雨云在上面飘着。神神秘秘，里面好象藏着东西。我用船篙在空中挥一挥，水汽很大。我在那里插个鱼旋，捞一捞。
　　杨刚说，下花篮和丝挂子不行吗。
　　鱼把头说，嘿嘿，歪脖子不是说鱼精吗。能长到三斤以上的鱼，就是精。花篮口它钻不进去，丝挂子它的眼睛能看出来。它平时不游不动，就悬在水里，要是动一次也十分小心。我这次插鱼旋要插出几个花来，迷惑它，等它出洞。
　　鱼把头说的和真的一样，会场上就激动起来。大家好像看到一条大鲫鱼被鱼把头设下的迷魂阵俘虏。纪奎一搅捞子捞上船来，船直晃悠，眼看就被鱼压到水底去了。渔业队的人都善于幻想，大家坐在会场里，就象被黄皮子迷了一样，兴奋异常。张玉起说，还得造个大船。大家都符合着，希望队长快把渔船造出来。队长说，河里的一号船能运一吨苇子，鱼把头要是能把船压沉了，鱼把头可是能耐大了。
　　鱼把头说，鱼大大不过船。我也不和你们争，看看到时候能打多大的鱼吧。我就心思着，来的这个人为什么叫王七十三。七十三是什么意思。
　　队长说，他是蒙古族。七十三好像是他爷爷起的。他是个孤儿。
　　杨刚说，不对。孤儿那来的爷爷。
　　孙歪脖子说，这不好说吗，我们汉族给孩子起名，也叫张三李四的。人家比我们起的多，一下就到七十三了。
　　队长说，我也记不清了，反正上级解释为什么叫七十三了，我这脑子混，记不住。我们把鱼打了，让人家吃顿大鱼吧。
　　会议散了之后，大家说应该喝顿酒，队长扫了大家一眼，聪明的都低下头。队长看着把脖子扭到一边去的鱼把头，说，就在鱼把头家吃吧。酒我回家拿，山西汾酒，让你们见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