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连载】北河往事（十八）

三十七
　　北河里不是到处是水。北河里有很多的岛。这些岛都是土地，上面生长着各种草。北河的形成是四周的降水和北面山岭里汇聚的洪水。北河的水最深处三米。水多的时候，北河的水就通过一条自然的沟渠流进嫩江。北河虽然在当地是最洼的地方，但是海拔也在158米左右。北河距离卜奎城一百公里，北河的高度在卜奎城五层楼以上，北河流入卜奎城旁边的嫩江是自然坡降。北河就象是一盆，水多的时候自然的流进了嫩江，水少的时候在盆里荡漾。
　　北河有两个最大的岛。一个是河里，鱼把头打渔住的地方；一个是杨坤看守的地方。杨坤看守的地方，夏天不重要。岛的附近有两个鱼旋，一个鱼库。岛上有人，就没有人来偷。到了冬天，这个岛是芦苇的中转站。打苇子的人住在这里，打完的苇子都集中到这里来。从这里运往龙江县，在龙江县上火车，发往各地。除了冬天有两个多月的打苇期，还热闹一些，其余的时候，这里就是杨坤自己。他要看护那一趟住房，如果没有人，来往的车辆就会把房子给拆了。
　　杨坤开始几天忙着收拾房子，不觉得什么。一切都忙完了，杨坤就被笼罩在空旷和寂寞之中。北河所有小岛上都有鱼窝棚，鱼窝棚里几乎都是孤寡老头。只有渔业队这两个大的岛上安排职工看守。最早也安排过两个老头看守。一天早晨，一个老头起床后一头攮到地上死了，另一个老头去抱，也瘫在地上不动了。传出去之后，就没有老头来看守了。后来队长就把看守的家搬过来，让他们在这里生活，这才有了徐广福和赵继田事件。
　　队里早有人传出了小岛的邪气。队长不相信。为了避邪，房子都是新盖的。队长还杀猪置酒，领着队里的愣小子在这里大喝三天，天天放鞭炮，把小岛吵的鸟飞鹰去，连狐狸都叼着崽子搬家了。王所长审问徐广福时，徐广福还装神弄鬼，说是黄皮子迷了，醒来才发现炕上睡着的不是老婆，是个母狐狸。王所长给了徐广福一巴掌，徐广福才醒来，说是确确实实看到母狐狸消失之后，留下了赵继田的老婆。赵继田老婆妩媚动人，就是一张狐狸的脸。王所长又给了徐广福一巴掌，说，让你占便宜还骂人。徐广福就再不言语。
　　杨坤不在乎邪与不邪。他早晨到鱼旋里打几条鱼回来，中午炖鱼吃；他在小岛上转一圈，要小半天功夫。隔两三天打渔的船来打渔，会给他捎来粮食。菜就是房后长出来的羊角葱。开始杨坤还有兴趣做饭，后来就饿着不想动了。杨坤不喜欢喧嚣，喜欢安静。可是小岛上的安静象石头一样压在他的身上的时候，他竟然觉得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巨大的安静快把他压跨了。他带来的几本书一本都看不进去。他想起鲁宾逊漂流记这本书。他新的感觉是鲁宾逊能够生存下来，是因为他有星期五在身边。如果只有鲁宾逊自己，他肯定精神会溃败的。他立即理解了徐广福和赵继田换老婆的做法。如果两个男的在一起，就会同性恋。这是环境造就的。
　　岛上出奇的宁静。特别是中午，阳光暴晒着，没有一丝风。杨坤听出了阳光里的响声，哗啦啦的，金箔抖动的声音；簌簌的簌簌的，阳光划过苇叶，刷在水面上，好像婚纱在大理石上扫过。阳光不停的抚摸着，他想起了樱桃的皮肤。他没有见过樱桃那么滑润的，手放上去，就润润的，浸透了手心里的掌纹。杨坤几次都要融化在那细腻的皮肤里。只是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能感觉不能画出的味道，深深的感动了他。如果不是樱桃的影子在晃，在这寂寞的爆炸声里，杨坤就支持不住了。他曾经就想在这孤寂里怎么了却自己的生命。他想到了很多自杀的理由。跳水，可是他会游泳；撞墙，怕是在痛苦里再活过来；他看着房粱上的梁坨，如果有一根绳子穿过去，把自己挂在上面，就会成为腊肉。水马蛉象一枚一枚的钉子长出了翅膀，飞进屋里。水鸡子甩着两只长腿从苇塘里跑出来，跑进了杨坤的屋子。这种比家鸡的腿长，头上的鸡冠子处长着一块白玉一样的水鸟，因为长的象乌鸦，打渔的就叫它水老鸹，它也耐不住孵卵时的寂寞，跑到杨坤的屋里转转。杨坤看着它在屋里寻找食物，然后失望的看着躺在炕上的杨坤，杨坤也看着它。他们对望了一阵，水鸡子就走开了。杨坤记住了水鸡子脖子上的红穗十分的鲜艳，杨坤认为水鸡子正在兴奋的恋爱期。杨坤清楚的听见水鸡子在外面奔跑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远，好像跑到苇塘里面去了。杨坤咽下一口唾沫，还没有调整身体，就听到了一声枪响。杨坤吓了一跳，站起来就往外面跑。
　　杨坤来到外面，就见到一个人身上背着猎枪，手里提着刚才从他的屋子里跑出去的水鸡子，一个人端着枪，枪里还冒着烟。
　　杨坤还没有说话，端着枪的脸上有络腮胡子的人说，我们是卜奎城的，来打猎。找不到道了。
　　杨坤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他看着对方，看着矮个子手里拿的水鸡子，看着络腮胡子和他手里的枪，他不知道说什么。他不知道是先表达对猎手的愤怒，还是回答他们提出的问路的请求。刚刚不到一个月，说话的功能就减退了，杨坤很害怕。
　　三十八
　　小岛上的草渐渐的茂盛了，蝈蝈也叫了，杨坤算一算，好像来到小岛上已经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除了来了两个打猎的，杨坤没有见到任何人。那两个打猎的想在杨坤这里住下，因为他们打了水鸡子，杨坤对他们反感，没有理他们。他们穿着水叉，到别的地方去了。杨坤看到他们的样子，疲惫而兴奋，拖着枪象逃兵一样，认为他们是打猎的新手。他们在杨坤的面前又开枪打一只大雁，大雁正在水里游，枪响之后就趴在水面上了，络腮胡子让矮个子去拿。矮个子说还活着呢。络腮胡子说打到了，非让矮个子去。矮个子到了水里，还没有到大雁跟前，大雁就跑了。矮个子在水里撵，大雁就跑。水深的地方矮个子陷进去，水叉进水，人就在水里翻过来，要被水淹没了。络腮胡子又放了一枪，把大雁打得不动了。这时候矮个子在水里挣扎，杨坤就划了小船过去，让矮个子上了船。络腮胡子喊，把大雁拿过来。矮个子在船上把大雁拿到手。杨坤看到苇塘里一窝小雁正在游，就说你们太坏了。说着把船划过去，把刚出窝的小雁一个一个从水里抓住，放到船上。一共是十一个小雁。
　　矮个子跟着络腮胡子走了。他们想在这里休息一下，把大雁给杨坤，换顿饭吃。杨坤说，你们走吧。我不会理你们。我也是卜奎城来的，我还没有你们的心这么黑。两个人看看杨坤手里的小雁，络腮胡子说，我也没有看到小雁呀。矮个子说，对不起，我们走了。我还是要谢谢你救了我。
　　杨坤把小雁放进屋里。他本来想放在徐广福的房子里，怕晚上老鼠把小雁吃了，就把小雁放在了自己住的房间。他在房后找了一些苣荬菜，剁碎，放进玉米面，给小雁吃。小雁争抢着吃起来。有了小雁，杨坤的生活有了一丝活气，但是疯狂的寂寞还是阻挡不了对杨坤的欺凌。小雁睡着的时候，杨坤也睡着了。
　　瞎虻碰撞玻璃的声音把杨坤吵醒。他望着在玻璃上无尽无休的撞击玻璃的瞎虻，十分佩服瞎虻的勇敢。雨水冲刷的玻璃，雾蒙蒙一片。瞎虻当当的声音好像火车的进站。更可笑的是杨坤想起徐广福和赵继田换老婆的事，这么久了，瞎虻还原着那剧烈的有节奏的响声。这个屋宇里有了生气，男男女女滚动在杨坤身下的土炕上，咆哮和释放在雪白和扭曲的身体里爆炸，原始的冲动和这片原始的荒原吻合在一起，生命的绞杀和泥土里春天的呼唤如喷薄的日出。壮汉的力量融化在小岛蓬勃的雾霭里，瘫软成腐朽的草叶，幻化成乳白的云絮。女人就在那云絮里睡着。杨坤想的很多，身体就有了经受不住的诱惑。他在抗拒自己的同时，突然有了莫名其妙的想法。他站起来，抓住了正在无尽无休的撞击的瞎虻。
　　杨坤没有想到和蜜蜂一样大的瞎虻，竟然这么好看。淡绿色的眼睛罩住了整个的头颅，象两个绿宝石，黑色的尖嘴看似软的象两个粘在一起的黑线头，可是咬人的时候就无比的尖利。肚皮是橘红色的，华丽而张扬。杨坤不舍得立即消灭它，就把它的两只翅膀中的一只摘掉。镀金的翅膀如骑士的披肩，金光闪闪。杨坤把摘掉翅膀的瞎虻放在炕上，让瞎虻躺着，瞎虻用一只翅膀起飞，在炕上打起转来，象飞机的螺旋桨，飞速的转动发出机器的响声。杨坤为自己找到了新的玩具。无论是捉到瞎虻还是蜻蜓，杨坤首先就是把它们的翅膀摘掉，看着他们的挣扎。看的久了，杨坤想到了自己。觉得自己的翅膀也被这样残酷的摘掉了，用一只翅膀活着，活的不安心，就用剩下的一只翅膀飞翔，自己是认为飞起来了，看的人却看到了就地旋转的样子是那么的可笑。杨坤想起了一本叫《牛虻》的小说。他看到的是非常残破的书，同学们都在看，传阅着的结果就是书的破旧。杨坤夜里看完，就有了革命的冲动。当他发现冲动真的是魔鬼的时候，他才真正看到了革命的可怕。革命可以不要一切，爱情，幸福，那么革命还有什么意思呢。把别人的幸福当做自己的幸福，解放别人才解放自己。杨坤觉得这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幸福能给予吗，幸福是糖吗。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怎么会把所有的人都当做解放的对象呢。就象自己喜欢人体一样，革命者喜欢的是把自己的思想强加在别人的头上。他发现牛虻是一味毒药。只有他在安静里思考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发现。面对着飞动的瞎虻，他看到的只有莽撞和自私。
　　杨坤的很多想法是在寂寞里发酵的。他一会偏离自己，一会在自己的意识里拷问自己。孤独会让人发疯，也会让人挽救自己。寂寞会让人堕落，也会沉淀出真实的自己。即使杨坤有了一定的高度，但是他也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什么过错。他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对樱桃的爱意里。樱桃也是他能在草地上顽强生活的支柱。最后会发展到什么样子，杨坤没有去想。
　　杨坤坚持早晨领着小雁去到草地上吃草，等小雁吃饱了就会趴在草地上。这时候杨坤就回到房子里做早饭。他在草地上踩出一条小路，小雁跟在他的后面，在小路上摇摇摆摆的走。早晨小雁披着阳光，晚上小雁披着晚霞。有一天，杨坤起的晚了，小雁就在窝里叫，叫醒了杨坤。杨坤是在原来的屋子里住的，樱桃还在身边陪着，醒来就看到是一片的绿草。梦是最好的迷昏药啊。
　　杨坤把小雁放到草地上去，小雁在杨坤的前面走。走到高高的岗子上，杨坤一望，见到远处的河里亮晃晃的，太阳在水面上燃烧。他天天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可是今天在阳光的明媚里，一个人影在水里动。是人影，越来越大，在岸边站起来，高高的，高高的站立在河岸上。北河天亮的早，三点就已经大亮了。杨坤感觉现在是早晨七点，太阳开始发热了。杨坤对着人影想,猜测了很多人，就是没有想到是樱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