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峰回路转

　　回景安后，王睿着实碌忙了一阵，白天跑各大医院递名片、拉关系，晚上则在各色娱乐场所公关，深更半夜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倒头就睡。
　　聂筱兰觉得不太对劲，亲自做了顿丰盛的早餐，候着儿子起床，预备谈谈心，一来了解一下宝贝儿子最近的状况，二来有件事情想探探他的口风。
　　王睿母亲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丰盈富态，眼睛透着精明与锐利，这是在商海摸爬滚打多年的修为。王睿小时候犯了错，受质问时，都会下意识地回避那双眼。
　　她是一家叫“天睿”的中型商超的老板，工作中独断专行，说一不二，手下员工好几十号人被她管理得服服帖帖。
　　相比之下，丈夫王朝东就黯然失色许多。大前年肺部手术后，他从林业局一个科长的位置上下来办了退养，戒断烟酒，种花养鸟打太极，醉心养身，不问世事。
　　老王年轻时就喜好书法，尤好颜体，但不得长进，如今空闲下来，心境也清明许多，遂重拾笔墨，励志在此有所建树，甚至给自己取了个“不三”的雅号，寓意：不僧、不道、不俗。他是老党员，原则性强，不僧不道必然，不俗是其目下的追求。
　　妻子戏谑“不三”实为不三不四、附庸风雅，老王勃然大怒，三天没理她，而后却又找人将此雅号刻了个章子，抚而自嘲曰：知耻近乎勇！
　　夫妻俩明争暗斗几十年，最后妥协的都是老王，体制内摸爬的终究敌不过在社会上滚打的。
　　王睿起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下楼看见仍坐在餐厅的母亲颇为意外。
　　“吃了早饭再走，不差这会！”
　　母亲说得郑重其事，王睿耸耸肩，只得坐下。
　　“什么情况，您亲自做的？”王睿咬了口包子，惊讶地望着母亲。
　　“味道没变吧……慢点，别噎着！”聂筱兰把一杯豆浆推过去。
　　“无事献殷勤，非……”
　　后半句，被母亲一瞪眼，王睿连同包子一道咽了下去。
　　“最近怎么这么忙？”聂筱兰进入正题。
　　“甭提了，新建的东岭医院正招标，竞争激烈呀！”王睿端起豆浆，咕嘟了一口。
　　“慢点儿，烫！”聂筱兰摇摇头，她对自己这个宝贝儿子哪哪都满意，就是不喜欢他孟浪的性格，“你有事业心是好的，但身体也得注意，总喝那么多酒也不行呀，生意是光喝酒能喝出来的？”
　　“妈，你不懂，中国人就兴这个！”
　　“我不懂？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王睿听出了母亲的弦外之音，脑海里突然闪现出邹楠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苦涩。
　　从翠屏回来王睿送邹楠直接去了263医院，对方执意将住宿的钱给他，并让他以后别再去医院找自己，语气和表情同样的冰冷。王睿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丑，陪尽小心、极尽能事地取悦别人却丝毫不受待见。
　　他愤怒了，快速启动车子从邹楠身边驶离，景安同样下了一夜雨，车子将路边污水溅到了邹楠的身上。
　　“我看你是故意买醉吧？你……”
　　“好了妈，我以后注意就是了！”王睿抢白道，他懒得听母亲的分析，关键总分析得对。
　　“小睿，你还记得原先住我们楼下的宋阿姨吗？她有个女儿叫薇薇，拉小提琴的，小时候你们还在一起玩过的。”
　　“记得，怎么突然提起她们了？”王睿狐疑地瞅着母亲。
　　“噢，前两天她们母女碰巧逛到妈妈的超市，说找机会两家人一起吃顿饭，你爸倒是很有兴趣，原来在林业局他和薇薇爸是一个科室的。”
　　聂筱兰尽量轻描淡写，其实是相中了那个刚从澳洲留学回来的薇薇，希望儿子能和对方交往。
　　“妈，你就饶了我吧，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这种饭局了！”王睿一口回绝，看了眼手机，把杯子里的豆浆一口喝完，拿起公事包就走，根本不给母亲继续说话的机会。
　　“开车慢点……这孩子。”
　　望着儿子遑急逃遁的背影，聂筱兰苦笑着摇摇头，她没料到儿子对相亲如此抵触。
　　康正医疗器械公司坐落在市中心国贸大厦的6层，会议室的窗户正对着白鹭大桥。椭圆形的会议桌上摆了一盆春兰西神梅，正是花期，那恰倒好处的捧与漂亮的刘海舌构成了一个完美的中宫，与外瓣相配真是美轮美奂。
　　“王睿！”经理刘彤轻轻敲了敲桌面，目光严肃。
　　王睿回过神来，不由得讪笑着调整了一下坐姿。
　　“还有两个月，东岭医院就要正式投入运营，这个项目我们已经跟了一年多了，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却迟迟签不了合同，问题的症结究竟在哪里？你们销售A组有没有想过？”
　　会议室鸦雀无声，经理扫视一圈，叩问的目光重又回到了王睿身上。
　　“经理，”王睿咽了口口水，“您不是不知道，现在的竞争有多激烈，东岭是块肥肉，多少双发红的眼睛盯着呀，人家自然端着，哪肯轻易跟咱们签合同。”
　　“就是，不然赵毅也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辞职回老家种地了。”
　　说话的是一个叫娟子的小姑娘，身材娇小玲珑，一双眼却大而有神，像极了科幻片里的外星人。她口中的赵毅是前任销售A组的主管，最先和东岭医院采购办接触的人，估计是承受不了巨大压力，在连续失眠多日后，终于辞职了。王睿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提拔上来的，专职公关东岭，鉴于他能顺利拿到第一人民医院的大单，公司对他给予了厚望。
　　“赵毅是去种田，还是去马尔代夫旅游了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就你还好意思说，今年你连一台X光机都没卖出去，再这样下去，你吃土吧！”
　　经理勃然大怒，并没有因对方是女的而留情面，娟子吐了吐舌头，体现了销售员良好的心态。
　　“总之，我不管你们A组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拿下东岭的单子，不然……”
　　经理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大家都心知肚明，A组所有的销售人员都叹了口气。
　　“经理，你也不用威胁大家，东岭没有应承，也没有拒绝我们，说明我们还有机会，他们留一个月的时间安装调试设备足够了，所以我们也还有时间，我想说……”王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又似乎在吊胃口，最后缓慢却坚定地问，“如果我们拿到了这个单子，公司会有什么表示？”
　　经理凝视着王睿郑重道：“提成加一个点除外，年底奖金翻番，所有人安排马尔代夫双飞7日游！”
　　会议室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虽然谁也拿不稳，但奖励确实足够诱惑。
　　
　　林中空地，昏暗静谧，藤蔓蜷曲，总感觉有什么可怕的动物潜伏着窥视着，仿佛越来越靠近，似乎随时蹿出来与人贴身肉搏……
　　王睿茫然地行进着，饥渴和恐惧一同折磨着他，他想呼叫，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突然，他看见前方出现一道白色的身影，他疯狂地追逐着那个飘忽不定的身影，尖锐的石子戳穿他的脚掌，带锯齿的野草割破他的皮肤，但他感觉不到疼痛，那个身影突然定住，并缓慢地转过身，来不及看清是怎样的一张脸孔，王睿看见对方的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破胸掏出了自己的心脏……
　　王睿惊叫着醒来，额头上冷汗淋漓。
　　他从沙发上起来，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点了根烟，茫然地望向窗外，琢磨着刚才那个诡异的梦。
　　十分钟后，他走出这个主管的小隔间，去盥洗室徒手抹了把脸，出来时碰见急匆匆跑回办公室拿资料的娟子。
　　“……这个月我一定要卖一台机子出去，不能被经理看扁喽！”
　　娟子其实是一个很有上进心的女孩，年轻敢闯敢拼，但销售成绩不佳。然推销医疗器材哪有那么简单，医院科室、器械处及院办，都会横插一杠，相互制约，利益有冲突，分配不均的话，都会叫你白忙乎，最终拿不下订单。
　　“祝你好运！”王睿冲其笑笑以示鼓励，随口问了一句是哪家医院的采购打了她的电话。
　　“263！”
　　王睿心里一震，撩开窗帘，瞅瞅外面：“在下雨，小娟，你等等，我送你去！”　　
　　
　　黄梅天的雨细如牛毛，无孔不入，浸润一切，也浸润着人的心，令人心烦意乱。
　　快到目的地时，娟子掏出一方鸡蛋大小的镜子，认真地描眉画眼。
　　在上回邹楠下车的地方，王睿将娟子放下，后者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笑着冲他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他也回了个同样的手势鼓励。
　　医院的地下停车场，王睿摇下车窗，点了根烟，白色的烟雾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搞卫生的老头过来，厉声质问他为什么在这抽烟，忽然觉得王睿有点眼熟，态度遂变得和蔼起来。
　　“摄像头拍到，要扣我的钱！”老头用手戳了戳头顶的半球体。
　　“明白，明白！”
　　王睿掐烟，发现车里没烟灰缸，老头让他丢地上，用脚踩灭后，划进了簸箕里。
　　犹豫了好一会，王睿下车，直奔医院口腔科。
　　阴雨绵绵的日子，看病的都少，口腔科本来就相对冷清，此时楼道里更是空空荡荡，这让王睿反而更紧张了！
　　来到诊室门口，王睿深吸了口气，才怯怯地敲门。
　　邹楠没在，办公室里就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医生，王睿有些失望，却又如释重负。
　　“不是邹楠上班吗？”王睿问。
　　“怎么，我还看不了你的病？”女医生停下手里的笔。
　　“哦，你误会了，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找她！”王睿笑着解释。
　　“她出去学习了！”
　　“是吗，去哪学习了？什么时候回来？”
　　医生此时有些不耐烦了，生硬地回了句不知道，便埋首桌上的文件，不再理会王睿。
　　王睿礼貌性地道了声谢，怏怏然转身离开，刚走到大厅导诊台，公司小薛打来电话，说东岭医院采购办的倪主任现在“怡景”宾馆。
　　王睿遂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心里盘算着如何把对方拉到今晚的酒桌上。
　　
　　一进“怡景”，便看见小薛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冲自己招手。
　　“我刚和你通完话，就看见‘裕兴’那个女的进了电梯，而且也停在17层！情形不乐观呀！”小薛叹气道。
　　“裕兴”也是卖医疗器械的，所代理的三类产品与王睿公司的高度重合，两家公司互为景安最大的竞争对手。
　　“沉住气，这么大的单子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王睿散了根烟过去。
　　“唉，关键是人家现在不肯见咱们呀！”小薛没接烟。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等会不就见着啦！”
　　王睿自顾自抽起烟，但心思却又不自觉地转到了邹楠身上，今天鼓起勇气上门，没见着，更激起了他见到对方的欲望。
　　一个小时后，倪主任一行从电梯里出来，王睿立即起身迎了上去。
　　“小王，你怎么在这？”倪主任显得很惊讶。
　　“是呀，巧得很，到这看个朋友。”王睿溜了眼边上几个人，大方道，“倪主任，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这……”倪主任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有点犹豫。
　　“就几分钟，耽误不了您的事！”王睿笑着冲其他人点点头。
　　大厅一角的咖啡区。
　　“老弟，我知道你今天是特意来堵我的，”倪主任向后捋了捋稀疏的头发，吁了口气，颇有点开诚布公的意味，“实话告诉你吧，本来都定你们公司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虞副院长莫名其妙地插一杠，说你们公司的报价比他了解的高了许多，让我们采购办货比三家，话是这样说，谁知道他心里想啥？院长也不好独断专行，你知道，官场复杂嘞！”
　　“是嘛，那虞副院长，您方便帮我约一下吗？”
　　“这个人不烟不酒，性格孤傲，我没这个本事。”倪主任站了起来，“小王，你们公司也不是说就没机会，就这几天的事，最后还得院长拍板，你再找我也没用，就这么着吧！”
　　“倪主任，晚上……”王睿也恭敬地起身。
　　倪主任摆了摆手，抱歉地说今天真没空，拍了拍王睿的肩，扭身朝大门走去。
　　王睿升为主管，重点跟的就是东岭医院，所有在采购上能说得上话的领导他都一一拜访过，和倪主任刚才说的这位虞副院长也打过交道----吃了闭门羹。据说，这位科班出身的年轻副院长很有可能会是东岭医院下一任院长！这让王睿更忧虑了。一年多来，为拿下这个大单，公司“投入”得不少，但合同始终没签下，王睿心里也急，按说前期工作都做到位了，事情应该八九不离十，但谁知道会不会有变，最后一分钟“易主”的事也常有，这不又突然杀出了“裕兴”这一强有力的对手。
　　王睿决定再去拜访一下这位虞副院长。
　　
　　东岭医院的老办公楼是那种三层的砖瓦房，外墙爬满了爬山虎，雨水打湿的叶面反射出清冷的日光。大楼门口堆放着许多旧办公用具，一侧宣传栏的玻璃窗也破了，上面尽是涂鸦，到处都显得凌乱不堪。
　　办公楼正在搬迁中，两个月后随着新东岭医院正式开始运营，它将不复存在。
　　王睿没有直接去找虞副院长，而是来到了一楼的器械科，那的科长沈冰和他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
　　“我和他都是公事公办，谈不上私交，我倒是想，可攀不上，你这个忙我也是爱莫能助呀！”沈冰客气地给王睿倒了杯茶。
　　“嗯，这茶叶不错呀！”王睿抿了一小口，赞道。
　　“开玩笑，顶级‘雀舌’，好几百块一两嘞，也就你来了我才舍得哦。”沈冰表情夸张。
　　王睿又呷了一口，“师兄，那虞副院长喜欢喝什么茶？”
　　“大红袍，你有吗？”
　　两人相视大笑。
　　“吃餐饭而已，真没办法？”王睿转回话题。
　　“你不知道，这个虞副院长……唉，这么说吧，这年头谁还愿意吃你的饭，尤其是他们那个级别的领导，你得整点儿实在的！”
　　“那是，这不来向师兄讨教了吗？”王睿笑着递上一根蓝色芙蓉王。
　　沈冰抽着烟，身子往后靠，眼睛望向天花板。王睿下意识也抬头看着天花板，阴角线结了许多蛛网，一只腹部奇大的蜘蛛突然往前一蹦，也不知道是不是捕获了觊觎已久的猎物。
　　“妇产科的徐主任和他老婆是同学，”烟抽到一半时，沈冰坐直身子，“前天她搭我的顺风车，闲聊说虞副院长的老婆曾跟她抱怨，说孩子下半年上初中，没办法进二中，好像是不在学区内。”
　　“不至于吧，这种小事对虞副院长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王睿有些吃惊。
　　“谁说不是，他老婆怪他当初没买‘书香门第’的学区房吧，现在那的房价估计都过万了，而且有钱也买不着！”沈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继续道，“搁他们那个级别的领导这算什么事儿，也就他了吧！”
　　沈冰点到为止，不再多言，王睿从包里取出两包软中搁桌上，便匆匆告辞了。
　　后来，王睿和朋友聊天，说那天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忙碌、最充实、也是最幸福的一天。王睿有很多截然相反的性格特征，豪爽却又敏感、自信却又自卑、坚强却又脆弱，他对生活抱有激情，渴望自我实现，渴望获得所有新颖极致的体验，甚至不惜孤注一掷！这种性格特点注定了他的人生将以悲剧收场。
　　
　　虞副院长夹着公文包刚进自家的楼梯口，王睿便追了上来。
　　现在，景安环境优雅的高档小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王睿真不敢相信，这位局长大人竟然仍旧蜗居在单位分配的旧楼里。
　　王睿自我介绍时，虞副院长并没有停下，而是在爬楼，他家住六楼，也是顶层。
　　在五楼与六楼的连接处，他终于停了下来，轻描淡写地说“你回去吧！”
　　“这个，意思一下……”王睿将一条软中华递上去。
　　“回去！”虞副院长压着声音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王睿怔住了，他跟在虞副院长屁股后头上了五层楼，说了一大串恭维话，没想到对方这么不近人情。
　　王睿伫立在原地没走，头顶上空洞的敲门声后，一束灯光斜打在楼道墙壁的同时，是吱呀的开门声以及一句“怎么又这么晚”的女人的抱怨声。
　　就在墙壁上那束灯光消失的瞬间，王睿喊道：“‘书香门第’7栋806室，118平米，南北通透毛坯房急售！”
　　哐当一声，门还是关上了，似乎还带着一丝怒火，楼道随即重回幽暗寂静。
　　王睿平复了一下情绪，转身刚要下楼，开门声再度响起，一个女人走了出来，看着台阶下的王睿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睿，三横一竖的王，睿智的睿！”
　　王睿璀璨一笑，心想有戏，疾步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