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星星

　　少年捧着银子，连蹦带跳地跑远了。小姑娘一手捧着蝴蝶，一手摸出治伤药膏，轻轻抹在蝴蝶的腹部，柔声道：“希望能救过来，你要振作哦。”
　　卓言从没见过这么灵动可爱的小姑娘，眉如新月，眼睛水汪汪的，脸白的像瓷。纯真而烂漫，仿佛不属于尘世的精灵。
　　她的衣裙和天空的颜色一样，湛蓝纯净，不染一丝尘埃。带着一股神奇的魔力，驱走卓言满心的愁闷。
　　他耳边有轻轻的风声，他仿佛化作了一只白鹤，在空中徜徉翱翔。风声渐渐化作海浪之声，不是梦中的惊涛怒浪，而是被微风吹拂的小小浪花，他仿佛变成了一条大鱼，在海中翻滚跳跃。小姑娘的双目亮晶晶明灿灿，化作为他在暗夜中指引方向的星星。
　　小姑娘微微侧头看了他一会儿，道：“小哥哥心肠不错嘛。”
　　卓言呆呆傻傻地站着，渐渐回过神。盯着小姑娘的眼睛，再看她辫子上浑圆剔透的两颗明珠，通体洁白如玉似雪。猛然想起自己蓬头垢面，羞得想找个鼠洞钻进去。
　　小姑娘道：“花钱买蝴蝶，你傻不傻？”
　　卓言脸上一红，小声道：“你比我更傻。”
　　“不一样。”小姑娘道，“我出得起十两银子，你却是倾家荡产，刚才想什么呢？”
　　也不知怎么回事，卓言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很奇怪的感觉，很想跟她说说心里话。伤感地道：“想起我被杀的朋友，心里难受。救活了蝴蝶，以后我就有说话的伴儿了。”
　　小姑娘不知他朋友是白鹤，感觉这小子莫名其妙，转身就走。
　　卓言呆呆地看着她，想跟上去，好好地聊一会儿。
　　他不要求和她交朋友，解解闷就好。
　　可他的勇气实在太少，母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兄长想亲近却不敢亲近的神情不时地浮现，诸位师兄弟避瘟神的样子让他心慌发憷。
　　卓言是个讨厌鬼，这是他对自己的认知。小姑娘这么爽利可爱，如天宫的仙女坠入凡尘，会愿意和一个讨厌鬼亲近吗？
　　卓言的一只脚迈出去，缩回来，再迈出去，再缩回来。勇气几乎所剩无几之时，小姑娘驻足回头，走到他身边。
　　卓言露出一抹傻笑，双手死死抓着袖子，一颗心险些从腔子里蹦出去。
　　小姑娘颇有倨傲之色，围着他走了几圈，倨傲化为温和之色，道：“一身穿着贵而不俗，举止很有风度，分明是有钱人家的小公子。但你脸有菜色，身体瘦弱，好像刚经历了一场大饥荒。神情落寞，钱带的极少，小哥哥，你该不会是不受宠的富家庶子，挨了责骂离家出走的吧？”
　　卓言鬼使神差地点点头，道：“我爹打我。”
　　“呵，天底下怎么到处有讨人厌的爹。”小姑娘颇有伤感怜悯之意，道：“跟我走吧，带你去吃好吃的，我请客。”
　　卓言感觉小姑娘大大咧咧毫不设防，萌生了保护她回家的心思，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庙会上摊贩云集，吆喝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小姑娘一路上买了不少吃的玩的，一只手拎不了，将受伤的蝴蝶放在肩膀上，改成两只手拎。
　　卓言傻呆呆地跟着她，道：“我帮你。”
　　小姑娘颇为嫌弃地道：“得了吧，瞧你面无三两肉，我一拳就能把你打扁。累晕了你，我还得请大夫。”
　　二人离开庙会，七拐八绕走了好半天，进了一个小胡同，卓言鬼使神差地随她走进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
　　“娘，我回来了，带来一位好俊秀的小哥哥。”小姑娘欢快地喊道。
　　卓言听她夸自己，脸突然变红，又喜悦又害羞。
　　小姑娘的母亲甚是慈善温柔，对卓言这个陌生人极其热情，给他洗脸梳头，拿出各种美食给他吃，各种小玩具给他玩。
　　小姑娘买回来的东西拿出一半给他分享。
　　少年卓言竟然在陌生人身上体会到至亲的温暖，这种感觉于他来说是新奇的，也是弥足珍贵的。越发地留恋此处，眼看着天色渐黑，没有要走的意思。
　　小姑娘的母亲悄悄把他拉到一边，问了几个问题。家在何处？为什么不想回去？不敢走夜路吗？要不要送他回家？
　　卓言忍不住哭起来，道：“我回去肯定会被打死的。”
　　小姑娘的母亲发现他右手布满硬茧，左手掌心红肿不堪，摸摸他的胳膊，明显比同龄人瘦弱，道：“不应该啊，看你的穿着举止应该是富裕人家的公子，怎么吃不饱饭似的。”
　　卓言老老实实答道：“我每次吃饭都有老仆在身边查数，数到二百之前必须吃完，我饭量大，根本吃不饱。”
　　“荒唐。”小姑娘的母亲叹了口气，道：“你叫什么名字？”
　　“卓言。”
　　“卓言？”听到这个名字，她明显有几分犹豫，渐渐的，犹豫之色化作怜爱，道：“住在我家西屋吧，想住多久都行，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必拘束。”
　　卓言乐不可支，莫说住在这里，即使被人贩子拐卖到穷乡僻壤给人种地，他都觉得比在朔风城遭罪好。
　　他虽然不知她们的身份，对她们的好意尚存一分疑心，但是有什么关系呢。能不回家，就是老天给予他的最大恩惠。哪怕变成一头被养起来留待宰杀的猪，也无所谓了。
　　他道：“我一定给您多干活，不会白吃白住的。”
　　小姑娘的母亲笑着道：“等你养的白白胖胖再给我干活吧，累晕了还得请大夫。”
　　卓言这一住长达半个月之久。
　　他白日里和小姑娘一起吃一起玩，一起背诵古诗词，一起玩各种小孩子的游戏。不用早早起床，不用练剑打坐，不用面对父亲铁青的脸，小姑娘的母亲把他当至亲疼爱，变着花样做美食，亲手为他做新衣。
　　小孩子的友谊简单而纯粹，他和小姑娘成了很好的朋友，彼此分享着秘密。卓言说他是被父母讨厌的孩子，在家里的每一天都痛不欲生。
　　小姑娘说她随母亲姓氏，叫罗小叶，母亲和父亲闹翻了，带着她离家出走，来到此地定居。
　　卓言问她：“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罗小叶道：“有哥哥，祖父祖母把他抢走了，他们不喜欢我娘，不喜欢我，嫌我张牙舞爪讨人厌。我和娘亲也讨厌他们，自私自利心术不正的讨厌鬼，我爹从前是个好人，被祖父祖母带偏了。”
　　卓言道：“你没张牙舞爪啊。”
　　“我总是顶撞他们。”罗小叶嘟着嘴道，“祖父祖母常常把我拎到祠堂打板子，可我没错啊，谁让他们对我娘无缘无故地发脾气，给我爹洗脑，与我娘反目。”
　　卓言道：“我祖父祖母去世不久，我爹娘的感情也不好，听说也和祖父祖母有关系。”
　　罗小叶道：“公公婆婆和儿媳妇是敌人。”
　　卓言道：“这话有理。”
　　两个都被家人伤了心的孩子，颇有同病相怜之感，陡然间又拉近了距离，两颗心靠的更近。
　　罗小叶性子活泼，罗夫人温柔慈爱，和她们在一起，卓言忘记了从前的不快，仿佛重新投胎活了一回。
　　唯一的不幸，是那只被救回来的蝴蝶，伤势太重无力回天。
　　弥留之际回光返照般精神了片刻，化作一个可爱的少女，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泪眼朦胧地望着罗小叶。
　　众人这才知道她是蝶妖，罗夫人不解地道：“奇怪，我竟然没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妖气。”
　　罗小叶后悔地道：“早知道她能变成人，应该找大夫回来给她治伤的。”
　　卓言颇感意外，世人痛恨妖族。幽冥城的妖魔大军害人无数，散落在世间各地的野妖也频繁地作祟。
　　这才有了驱魔门派的兴起。
　　见到妖族，能杀的就杀，杀不了的囚禁于镇魔塔，竭尽所能地保护芸芸众生。卓言从小接受这种教育，感觉罗小叶的思想很危险。
　　“你叫什么名字。”罗小叶轻轻握住少女的手，眉眼间尽是怜惜之意。
　　“莲儿。”少女轻声答道，“出淤泥而不染，虽为妖族，不可害人。”
　　罗小叶坚定了神色，道：“你等着，我去找大夫。”
　　“我不行了。”莲儿气若游丝，目不转睛地看着罗小叶，似是要将她的模样刻在脑海中。
　　罗小叶大哭起来，道：“对不起，我早该给你找大夫的。”
　　罗夫人劝道：“明家独门的治伤药都救不了她，任何一个大夫也救不了她。乖，不是你的错。”
　　莲儿撑着最后一口气，挣扎着爬起来，一手抱住罗小叶，道：“救命之恩……一定……报……答！”
　　断断续续地说完一句话，莲儿再也支撑不住，身躯砸在床上，化作一只蝴蝶。
　　罗小叶将死去的蝴蝶带到山清水秀之地埋葬，伤心地哭了很久。
　　她问罗夫人：“莲儿已经死了，为什么会说出报答我的话？转世投胎之后来找我吗？”
　　罗夫人轻轻揉着她的头，道：“种善因得善果，莲儿即使变为妖鬼也会履行诺言报答你的。”
　　罗小叶摇摇头，道：“我希望莲儿去投胎，有位像您一样的好母亲，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罗夫人道：“莲儿是个有真性情的妖，报恩的想法纯粹而强烈，恐怕会化为执念。心有执念而死去不会安生，直到她觉得恩情还完了才能入轮回。”
　　听着母女之间的对话，卓言越发感到不解。她们似乎对妖族毫无排斥的心理，给予高度的赞扬。
　　卓家数百年来对抗妖魔，屡次吃了大亏。那种痛恨是刻在骨子里的，卓言一时转不过弯来，劝了罗小叶好半天。
　　由此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卓言终于体会到“张牙舞爪”的含义。罗小叶是个厉害姑娘，脾气发作暴跳如雷，言语如钢珠似的从口中往外射，呛得卓言无力还击。
　　好在罗小叶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吃了一顿饭，气恼都随着美食消化了。
　　卓言对妖族的不满根深蒂固，心里始终有个疙瘩，但贪恋明小叶对他的好，决口不提此事，免得再次发生争端。
　　这一天，卓言听说罗夫人做的蛋羹特别好吃，跟她撒娇道：“罗姨，碗柜里还有几个鸡蛋。一起消灭掉吧。”
　　罗夫人笑道：“想吃茶叶蛋还是炒鸡蛋？”
　　卓言道：“蒸蛋羹。”
　　“哦。”罗夫人摸着他的头，“罗姨蒸蛋羹有诀窍，里面加些豆浆，白嫩嫩的像豆腐，不过嘛……”
　　“我明白了。”
　　卓言拉着罗小叶去了仓房，盛了一碗黄豆，挑出发黑的豆粒，打了井水认真清洗。
　　正在此时，卓天奇在朔风城弟子的带领下找上门来，一看儿子十指沾着阳春水，暴喝道：“你个废物。”
　　罗夫人急匆匆走出来，把卓言护在身后，道：“朔风城果然手眼通天。”
　　“呵，是你啊。”卓天奇恶狠狠地道，“看来你早知他是卓家二公子，将他扣押有何居心？”
　　罗夫人淡淡地道：“我心疼这孩子，不忍送他回去。卓城主，教导孩子是门高深的学问，‘棒下出孝子，严师出高徒’的腐朽思想应该抛一抛。先成人在成材，心灵的引导是最重要的。”
　　“我的儿子想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不需要外人指点。”卓天奇冷冷地道。
　　罗夫人也不生气，道：“卓城主，你不想改变教育孩子的方法，我没什么好说的。但你起码得让孩子吃饱饭，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你那样待他与虐待孩子没什么区别。”
　　卓天奇脸颊抽了几下，沉声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天底下哪个英雄好汉不是在磨难中历练出来的？我祖父我父亲都是在死人堆里打磨出的铮铮铁骨，不经风雨又怎会成材？”
　　罗夫人道：“我虽是女流之辈，但我懂得这些道理，只怕卓城主不懂这世上最简单浅显的一个道理，没有个好身体，一切都白搭。据我推测，卓言与你的弟子在比试过程中应该晕过去多次，他现在没什么大毛病，又累又饿导致的，再这样下去，他身体就垮了。”
　　罗夫人推测的一点不错，卓言曾在卓天奇安排的数次比试中晕倒，他打着打着，眼前便突然一黑人事不知。
　　卓天奇从来没想过是他把儿子给饿晕的，怪卓言根骨差底子弱，娇娇滴滴像女子。
　　先天不足后天弥补，五天三粗的汉子不都是在日复一日的锻炼中长出一身结实的肌肉吗。他让卓言每晚入睡前在腿上绑沙袋绕城跑三圈，根本没想过让他多吃点。
　　半个月的时间，卓言被罗夫人养得脸色红润精神十足。
　　卓天奇看在眼里，无名火直往上窜，他不愿承认自己教育孩子方法有误，更气恼罗夫人破坏他“劳卓言筋骨，饿卓言体肤”的计划。
　　“天下慈母都败儿！”他道，“你曾和妖族交好，乃是出了名的‘祸水妖姬’，应该好好想想怎么做才能不让你的孩子走到邪路上，吃饱了撑的管我家闲事。本城主不屑为难女人，不计较你扣押我儿子，你别得存进尺。”
　　“父亲，是我自愿留下来的……”卓言想为罗夫人辩解几句，冷不防被卓天奇推倒在地。
　　卓天奇指着他的额头发狠：“忤逆不听话的混账东西，好好的家不回去，给别人当低三下四的奴才，一身的贱骨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罗夫人面色一变，道：“卓城主，你不能这样骂孩子，你会伤透他的心。”
　　“妖女。”卓天奇喝道，“你少挑拨离间。”
　　罗小叶不忿地道：“你怎么这样，讲不讲道理了？”
　　卓天奇哼了一声，道：“你就是那老白脸的闺女，我告诉你少插嘴，在朔风城的地界没有你耀武扬威的权利。”
　　罗小叶上前踢他一脚，骂道：“你这个大坏蛋，你个蠢材，我恶心你。”
　　卓天奇被“蠢材”二字刺激得不轻，攥着拳头道：“小妖女，找打不成？”
　　罗夫人慌忙把女儿拽回去，捂住她的嘴，道：“卓城主，希望你听我一句劝，让孩子健康快乐地长大才是最重要的，你给予孩子关怀与爱，孩子自然会敬你爱你。”
　　“本城主不用一个娘儿们来教导，我警告你们，再敢打我儿子的主意，别怪我不客气。”卓天奇撂下狠话，硬生生地把卓言拖走了。
　　人生中第一段最温馨快乐的时光，就此戛然而止。
　　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朔风城中大摆宴席共同赏月。卓言难得有一天的时间供自己支配。他拎着两盒五仁月饼去了小院，却是人去屋空。
　　室内空荡荡的，到处是灰尘，角落里蛛网密结。
　　卓言木呆呆地站立许久，拿出五仁月饼，坐在台阶上默默吃起来。
　　他希望眼前所见皆是幻象，幻像消失，罗夫人和小叶笑盈盈地看着他，陪他一起赏月吃月饼。
　　晚风冷冷的，卓言被冷风吹透，心也凉了。
　　隔壁院中把酒言欢笑声不断，碰杯声，大笑声，都是一根根淬了毒的针，扎在他冷如寒冰的心上。
　　他不知她们来自何方，不知该去何处寻找。
　　他曾把这个小院当做自己的家，但珍爱敬重之人已经不在，这里已经不是家了。
　　有父有母又如何，到头来，依然是浮萍柳絮一般的命运，找不到真正的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