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见

　　卓言头痛欲裂，打算好好睡一觉，彻底清醒了再琢磨这件事。
　　刚刚脱下外衣，无意中看到铜镜中的自己，卓言突然愣住了，新的疑问驱走了关于长生的秘密。
　　“不对呀。”卓言嘀咕一句，手指顺着脸颊往下滑落，掀开衣领。
　　他想起女仆的脸面、脖颈、双手上的皮肤泛黑，衣服遮盖的部位却是洁白如雪，黑白的对比太过强烈。
　　女仆显然隐藏了真实容貌，但她丝毫没有易容的痕迹。
　　卓言酒醒了大半，披上外衣，急匆匆地奔赴博文楼。
　　博文楼是一座大型书库，包罗万象应有尽有。他有一位师叔祖，是远近闻名的书呆子，也是个会走路的大百科全书。真正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废寝忘食埋头苦读。
　　有了疑问，找他肯定能寻到答案。
　　大喜的日子，一众长辈只有他不会去长生殿喝酒吃肉。
　　果不其然，博文楼内一灯如豆，师叔祖在案前坐得笔直，捧着本三寸厚的古籍，看得如痴如醉。
　　卓言上前行了一礼，道：“言儿拜见师叔祖，请老人家为言儿解惑。”
　　“稍等。”师叔祖道。
　　卓言等了大半天，老人家终于放下古籍，打量他一眼，道：“你小子还知道回来。”
　　卓言道：“寻找妻儿，我办的是正经事。”
　　“唉，痴人。”
　　师叔祖颇有惋惜之感，道：“问吧。”
　　卓言道：“师叔祖，世上有毫无易容痕迹的易容术吗？”
　　师叔祖道：“说具体点。”
　　卓言道：“我怀疑一个女子易了容，但她面部表情很鲜活，急怒的时候脸色也会发红，不像易容的样子。”
　　师叔祖道：“妖族改变容貌并不难。”
　　卓言道：“她没有妖气。”
　　师叔祖恨铁不成钢地道：“老子读书少见识少，儿子也不怎么样。没听到传闻吗，幽冥城有大批妖族以宝物遮掩妖气在世间横行。”
　　卓言不敢顶撞他，道：“是，言儿见识少不成器。不过我还是怀疑那女子易了容，她的肩膀雪白，脸色却很黑。”
　　“哦？”师叔祖颇感兴趣，完全忽略了卓言为何看人家肩膀，道：“你确定她是人不是妖？”
　　卓言道：“九成把握。”
　　师叔祖道：“人改变了相貌，没有易容术的痕迹，只有一个解释，她涂抹了妖族的幻容草汁。”
　　“幻容草是什么？”
　　“有一个极其古老的传说，讲的是狐族一美貌女子被送给大人物做侍妾。狐女想逃却逃不了，便化作丑女。大人物修为高深，伸指一点破了她的法术。狐女万般无奈，请好心人偷偷带来一株幻容草。她把草汁往脸上一抹，变成肤色发黑的丑女。大人物没法让狐女恢复美貌，渐渐失了兴趣。”师叔祖喝了口茶水，又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看来真有这种改变相貌的神奇药草。”
　　卓言道：“有办法恢复真容吗？”
　　师叔祖道：“吃下复颜丹即可。”
　　卓言又问：“伤疤能完全消除吗？”
　　“当然。”师叔祖道，“吃下妖族的美颜丹，就算满身伤疤也能祛除得干干净净。”
　　卓言叹道：“妖族的好东西真不少。”
　　师叔祖笑了几声，忍不住显摆，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妖族的驻颜丹才是天下女子奢望的至宝。服下一颗，永葆青春，即使活到一百岁油尽灯枯，俏丽的容颜依旧保持服药时的模样。”
　　“多谢师叔祖指点迷津，言儿不叨扰了。”卓言躬身退下，兴冲冲地返回一鹤轩。
　　种种迹象表明，女仆很有可能是明小叶。她还活着，因为重伤失忆，才没有回来找他。
　　不过，她为何隐藏真实面目扮做女仆混进卓家？
　　卓言兴奋了很久，渐渐冷静下来，闪过一丝疑问。
　　他打来冷水洗把脸，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的状态，仔仔细细想了片刻，分析了各种可能性。
　　第一个，女仆是一个普通女人，凑巧和明小叶有些相似的地方，她来卓家是为了赚钱过日子，并无不良企图，他得做好接受事实的心理准备。
　　第二个有些可怕，女仆正是失踪许久的明小叶，失去了重要记忆，被妖族花言巧语的哄骗，涂抹幻容草汁改变面目，混进卓家干坏事。
　　明小叶是个善良的姑娘，为人重情重义。重情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软肋，极有可能和妖族结为好友，傻乎乎地去替人家赴汤蹈火。
　　卓言决定先暗中盯着女仆，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至于长生不死的秘密，被他一股脑抛到九霄云外。卓天奇闭门不出生闷气，明赫煊忙着指挥朔风城弟子布置集结煞气的阵法，卓越带着一大群人供他驱策，石岛主姚谷主被明赫煊劝了几句，守在镇魔塔前，防止老怪物脱困而出，苏老庄主则代替女婿尽地主之谊，各有各的事务，忙的不可开交。
　　卓言乐的卓天奇不管他，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女仆身上。
　　她去哪儿，他偷偷跟到哪儿，颇像个图谋不轨的混账。
　　这天中午，飘起了丝丝细雨。
　　女仆撑着一把旧伞，鬼鬼祟祟来到后花园，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像极了戏本子上给小姐和书生望风把门的小丫环。
　　卓言悄悄在暗中观察，不一会儿，飞来一只巴掌大的五彩蝴蝶，绕着女仆飞了几圈，幻化成一个少女，落在她身前。
　　那少女长得十分可爱，秀眉大眼瓜子脸。
　　卓言一见之下心神巨震，差点按捺不住冲出去。
　　他认识她，少女名叫莲儿。正是因为这个蝶妖，他与明小叶产生了第一次的交集。
　　少年往事，有苦痛的，有甜蜜的，一幕幕在心头掠过。
　　那一年，他十三岁，是大哥又嫉妒又可怜的绝世天才，是师兄师弟们不愿亲近的冷面煞神，赵师妹一心要战胜的竞争对手，父亲口中的天下第一废物脓包，备受母亲嫌弃的卓家小混账。
　　他没有朋友，也不想交朋友，不去想外面的世界，也不想融入其中。他吃不好，睡不好，每天按部就班依照父亲的指示苦熬自己的意志和筋骨，时间长了，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乏味，吃下去的东西如同嚼蜡，老仆在他眼中如同行尸，一鹤轩成了死气沉沉的坟墓。
　　他每晚恶梦缠身，梦到自己落入水中，四周是看不到头的汪洋泽国，没有人，没有船，甚至连根浮木也没有。
　　他好冷，一次次从恶梦中惊醒，梦中没有救命的浮木，他期待着现实中有。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自然把希望寄托在母亲身上。
　　四月初八，苏静兰要去参加法会放生祈福，卓言想趁此机会偷偷溜出去，跟母亲诉诉苦，博取她的怜爱。
　　他记得朔风堂前的柏树上有个鸟窝，羽翼未丰的小鸟们张着嫩黄的小嘴等待鸟妈妈喂食，其中一只叫声最响亮的小鸟总是能第一个吃到虫子，每次下雨，鸟妈妈第一个护住它。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他得学会服软，学会撒娇，他觉得母亲会像那个鸟妈妈疼他爱他，给他遮风挡雨。
　　卓言怀着忐忑而兴奋的心情，在床上辗转反侧，绞尽脑汁想着讨好母亲的办法，提前一刻起了床，凭着高超的轻身术，偷偷溜出朔风城，寻到古寺，在大门前蹲下来，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
　　他故意不梳头不洗脸，尽力把自己弄得憔悴不堪。
　　他甚至希望赶紧下一场大雨，把他浇成落汤鸡，见了母亲立即扑到她怀里。
　　柏树上那只最会撒娇的小鸟就是这样，风雨中叫的最凶，翅膀扑腾的最厉害，鸟妈妈见了它，会把其他的孩子抛诸脑后，用自己的双翼，为它打造躲雨的港湾。
　　可惜，今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一滴雨未落。
　　苏静兰和苏妈妈有说有笑走近古寺，见了他，笑容顷刻烟消云散，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我没闲情逸致陪你赶庙会。”
　　这么一句，刺的卓言心头滴血。昨夜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土崩瓦解，他根本不敢扑到母亲怀里。
　　苏妈妈劝道：“夫人别这样，二公子定是想您想得厉害。”
　　苏静兰面罩寒霜，语气森冷，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老混蛋没心，小混账又怎会有心，念着我不假，谁让苏家只有女儿，谁让苏家大富大贵呢。”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像一把刀，言语冷冽如数九寒天的冰霜，卓言的感情受不了，自尊心也受不了，低垂着头慢慢走远。
　　走着走着，他很不争气地落下几颗泪珠。家里没有温情，大殿里，角落里，充满瘆人的冰冷气息。
　　他不想回家，却又无处可去。天大地大，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卓言坐在糕点铺子前的台阶上，闻着热腾腾的香甜之气，顿时又渴又饿。摸出碎银子，打算买糕点果腹之时，看到一名少年在折磨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蝴蝶。
　　少年甚是残忍，满脸怪笑，拿着缝衣针，一下一下地往蝴蝶腹部戳。那只蝴蝶好无助，毫无反抗之力，双翅抖啊抖颤啊颤，残存着一点可怜的生命力。
　　卓言想起被父亲杀死的白鹤，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也是抖啊抖颤啊颤，受尽了苦楚。
　　他心有不忍，走过去，将碎银给了少年，要买下那只蝴蝶。
　　少年狮子大开口，跟他要十两银子。卓言走时匆忙，钱带的不多，加上铜板不足一两银子。正待一拳挥过去打晕少年抢夺蝴蝶，走过来一个小姑娘，昂着头朗声道：“十两银子，我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