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连载】北河往事（十六）

三十三
　　开吉普车来的是派出所的王所长。我们都认识他。王所长和纪兰家都是山东来的，一个村的，据说还是远房亲戚。每次来都到纪兰家坐一坐，有时候还喝酒，一喝就喝到晚上，王所长不走就住在纪兰家。我们就围着吉普车转。王所长把车通上电，我们一摸，啪的把手打回来，麻的浑身发抖。我们十分的小心，看车没有电才玩。傻三家和纪兰家是邻居，王所长见到傻三就给他划一个圈，说，我不让你出来就不许出来。傻三站在圈里就不敢出来。傻三的娘找傻三吃饭，傻三也不敢动。傻三的娘就找王所长吵架，王所长吓的再到渔业队就不去纪兰家了。我们是这么认为的。大人的版本是王所长和纪兰家一个村，王所长曾经喜欢过纪兰娘，他们好过。结果家里把纪兰娘嫁给了纪兰爹。王所长一气之下闯了关东。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王所长当然高兴。在纪兰家喝酒喝的兴奋，王所长有一次抱了纪兰娘，纪兰爹给看见了，纪兰爹也没有说什么。王所长就不好意思再来纪兰家吃饭。可是王所长还是惦记纪兰娘，还想着过年过节给纪兰家捎东西。
　　我就觉得很有意思。王所长长的威武，浓眉大眼，脸型方正，说话风趣好听。纪兰娘虽然年轻，但是打扮的和老太太差不多，他们怎么会有恋爱呢。后来我仔细看过纪兰娘，纪兰娘的脸盘子是很好看，眼睛也很大，除了脸颊上有几个雀斑，皮肤又白又光洁。也许家庭负担重孩子多操心多，眼角的皱纹起的早，再把头发卷出个疙瘩鬏，脚还裹了小脚，就有几分老气。看纪兰的漂亮就能看出她娘当年的风采来。千里姻缘一线牵。他们不能走到一起，却来到了一个地方。当时国营农场虽然很大，派出所里就王所长和一个整理内务的干警两个人。那时候几乎没有什么案件。很多是政治事件，都由政治部办了。王所长就是开着吉普车到下面转一转。我后来才知道，他开的是苏制吉普69牌。
　　在我们听到的传说里，王所长破案很神的。挨饿那年，一个生产队里丢了庄稼，队里的民兵抓了赵功臣，硬说是他偷的玉米。赵功臣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移民过来还是带队的。他不应该偷玉米。一是有人看到了他去玉米地，再是他家最穷，已经没有吃的了，不偷玉米就要被饿死。赵功臣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着自己的冤屈表达着自己的清白。王所长来了之后，迅速的把案件给破了。王所长根据现场勘查，认为不是男人干的。证据是偷玉米现场的垄沟里有一泡尿，是妇女尿的。王所长把民兵叫到现场，亲自讲述自己对那一滩尿迹的看法，使大家心服口服。然后在妇女里排查，最后确定附近农村一个精神病妇女所为。王所长因此被评为五好职工。
　　王所长爱到渔业队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和队长比枪。王所长腰里挎的是国产28式手枪，队长是日本的王八盒子。两个人酒后来到北河边上，专打芦苇的穗子，乒乒乓乓一阵响，芦花四溅，鸟兽纷飞。王所长说看我打那只蜻蜓，队长说看我打那只蝴蝶，说到枪到，应声而落，硝烟乍起，河畔一片笑声。
　　……
　　我回家告诉队长王所长来了，队长和杨坤已经吃完饭，碗里就剩下一个破了皮的饺子了。春天发起的野韭菜味道很浓，闻起来香香的。队长听了一抹嘴，说，这饺子白吃了，我还得陪王所长喝酒。说着穿上鞋，对我妈说，我得走了。我妈说包的饺子少，要不让王所长上这吃。队长说不用。我妈说，上纪兰家去呀。队长说，看王所长的意思了。纪兰娘的鱼干是好，就是怕王所长不去呀。杨坤说，我去告诉纪兰家一声去。队长一笑，小子，你还是嫩哪。杨坤不知道这里面的故事，疑惑的看着队长。队长也不理他，就出了门。
　　队长知道，机关的人都愿意下来，吃喝一顿，自由自在。可是王所长现在来，都过了晌午了，到那吃饭去呀。队长想了一想，还是到单身宿舍吧。队长从来不领人去自己家吃饭，不是舍不得，是没有人做饭，赵老师要上课，孩子不会做饭。就是糊驴头都是自己干的，最后刷锅刷碗都得自己做。赵老师连碰也不碰。赵老师就是吃咸菜也不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赵老师也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多大的知识分子，小学毕业，出身小业主，原籍山东荣成。队长当国军的时候找的对象，当解放军的时候结的婚。队长看上她的就是漂亮。赵老师看上的就是队长身上扛的那杆枪。
　　队长老远就看到王所长叉着腰，站在吉普车的车头前面。队长知道，王所长一下来就装领导，叉个腰显威风。两杯酒就会现原形。猜拳行酒令，棒子老虎，王所长都不是对手。在纪兰家队长和王所长棒子，老虎，虫的喊了半天，棒子打老虎，虫子吃棒子，两个人一人拿着一根筷子敲，王所长就趴到桌子底下去了。纪兰家的桌子就是小炕桌，多矮呀，王所长也钻进去了，白色的警服弄得都是酱油汤。本来是煲鱼干喝酒，没汤没水的，可是队长说，他发明了一个菜，叫红烧鱼干。把鱼干泡好，剁成段，锅里炒糖，把鱼干放进锅里，加水加作料，出锅非常好吃。纪兰娘不会做，队长就亲自动手。结果红烧鱼干里的汤汁都染到了王所长的警服上。纪兰娘连夜洗，在炕头上炕干，王所长说又看到了年轻时候的纪兰娘。
　　队长对着王所长喊道，来了也不说一声。这时候吃啥呀。
　　王所长说，有啥吃啥。不是有驴肉吗。
　　队长说，来晚了一步。
　　王所长等到队长来到跟前，说，这会可不是闹着玩的来。你们队上出事了。
　　队长说，你说啥。
　　王所长说，出大事了。
　　队长说，你可别吓唬我。吓唬我也没有好吃的。
　　王所长说，真事。
　　队长说，天大的事也得吃饭。走，到单身宿舍吃点去。
　　王所长说，那好，边吃边说。
　　三十四
　　队长领着王所长往单身宿舍走。单身宿舍也吃完饭了，做饭师傅刘大眼珠子也回家了。队长就喊我和孬三去找刘大眼珠子。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是队长的腿，有事就叫我们去通知。一次队里放映电影《地道战》，下了一天的鹅毛大雪，雪深过膝。电影在办公室的门厅里放映，全队的人都不知道。队长让我和孬三去通知。孬三奸，通知东头的，近；我通知西头的，远。我妈晚上睡觉看我的棉裤湿了一半，棉袄里也是汗水，就说我这个傻儿子，你给送的什么信。他队长庆祝队里完成生产任务，你们孩子参糊个啥。我也知道我傻，比傻三还傻，谁叫我妈当年又是偷偷摸摸，又是用布条子勒肚子，残酷的折磨我了。我也不是好种，要是现在这个爹，开小卖店不用算盘，起码我算数还算是好。我现在是语文不会写字，算数不会乘除，就知道傻玩。再不给队里跑跑腿，我就更没有意思了。
　　刘大眼珠子刚到家，正在换衣服。见我们来了，就要撵我们。他那个媳妇在的时候，我们就去他家看新媳妇。渔业队里也没有什么看的，刘大眼珠子领回个媳妇来我们当然要看热闹。新媳妇梳着齐耳短发，北京蓝对襟上衣，黑色裤子，挎带鞋，一说一笑很温柔。刘大眼珠子撵我们，新媳妇就拦住，让我们在她家玩。我们爱听故事，她给我们讲故事。除了鬼和驴蹄子老道的故事，还给我们讲其它的故事。我们听了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当笑话，把故事里面的话在班级里学。她讲一个算卦的给一个小媳妇算卦。算卦的用黄雀抽签。黄雀从笼子里放出来抽签，怕猫吃了。算卦的就问小媳妇，有猫吗。小媳妇听成有毛吗，就说稀不棱登不几根。我们在教室里学这几句话的时候，赵老师听见了，把我们训一顿，不许我们去听故事了。我们再见到新媳妇就躲着走。新媳妇很孤独的样子看着我们。纪兰告诉我，刘大眼珠子的新媳妇早就不新了，因为不生孩子，没人要，都走好几家了，还给纪奎介绍过呢。刘大眼珠子到河里做过一段时间的饭，媳妇熬不住就追去了。河里也没有夫妻住的地方，鱼把头就搭了个苇棚让他们住。后来染上风寒，也有人说他媳妇天生就气管不好。他媳妇再也没有从河里回来。刘大眼珠子感念媳妇对自己的恩爱，一直独身。据说现在有些动心，托人找对象呢。香芹妈给介绍文固达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寡妇，刘大眼珠子看了，说可以考虑。香芹妈一撇嘴，说，看把你烧的，还考虑，要不是你给我送了两瓶罐头，我早就介绍给胖老吕了。刘大眼珠子没有话了。我们去的时候，刘大眼珠子想换完衣服去文固达看看那个女人，虽然三个孩子，却依然年轻呢。
　　听了我们传达队长的意思，刘大眼珠子一口回绝：不去。把人不当人哪。看看孬三，又不说了。在炕上坐了一会，我看到他那两个快掉下来的眼珠子转了转，就站起来，把穿在身上的新衣服脱下来，衣服上散发出的臭球味直熏鼻子，也不知道这新衣服放多少年了。然后，他把做饭的工作服穿上。说道，走，我锁门了。
　　刘大眼珠子也没有办法。食堂做饭他是主灶。纪兰爹是来帮忙的。刘大眼珠子负责炒菜，纪兰爹负责贴大饼子，我们这把他贴的大饼子叫牛舌头，厚，细长。刘大眼珠子把菜炒一炒，放上水，水放多少很关键，就是放到锅的三分之一多点，等水开了，纪兰爹就开始贴大饼子。纪兰爹把右手衣袖卷到胳肢窝，露出青筋暴突的胳膊，在和好的面盆里抓起一块玉米面，两只手团团，用左手拍着，玉米面一直延伸到手腕子上面，象一个牛舌头。然后，啪的贴到锅里。无论距离锅多远，牛舌头都要飞出去，一个挨一个的贴在锅壁上，一点缝隙都没有，最后贴完，锅里就形成一道金色的花边。锅盖一盖，烧二十分钟，捂十分钟揭锅，一个牛舌头都不会出溜到锅里。纪兰爹先把牛舌头出锅，刘大眼珠子接着盛菜。一个牛舌头四两，吃二两的就在中间切开。过过称，一两不差。我看到纪兰爹的右手到胳膊都白白的，比左手白很多，那是贴牛舌头贴的。杨坤说，手上的皴都贴进大饼子里了。
　　刘大眼珠子给队长和王所长炒了两个菜，一个炒土豆片，一个炒黄豆芽，还有一碗老咸菜。队长说，把羊角葱洗几棵。地里刚发出来的大葱绿的浓郁，队长说，正补身体。刘大眼珠子说，大酱没有了。队长说，泡酱油吃。刘大眼珠子刚弄完，队长说，再拿点醋。刘大眼珠子说醋也没有了。队长说，到我家拿去。刘大眼珠子到厨房里转了一圈，拿出半碗醋，队长接过来，喝了。然后对王所长说，我先解解酒。
　　王所长在桌子上等着，一言不发。王所长了解队长，大战当前，队长要镇静一下，王所长也在考虑怎么对队长说。这个案子既荒唐又可气。王所长当了这么多年的所长，还没有听说过。
　　队长喝完醋，对刘大眼珠子说，这里没事了。你回家吧。要缺啥我自己动手。刘大眼珠子一听解放了一样，急忙把围裙解开，给队长和王所长的碗里倒了酒，告诉队长牛舌头在锅里热着，吃的时候再拿，就一溜烟的走了。
　　队长说，王所长，有啥事就说吧。
　　王所长说，队里有人换老婆，你知道不。
　　队长一听，也大吃一惊，问，谁。
　　王所长说，赵继田和徐广福。